蘋果 Apple Intelligence 玩了一個文字遊戲,也掩飾了 AI 的本質
曾經我們這樣暢想生產力進步帶來的美好未來:因爲物質極大豐富,人們不再需要從事太繁重的具體勞動,衣食住行用都變得唾手可得,人類有更多的精力從事寫作和繪畫等文學藝術創作,物質和精神都變得富足。
然後,代表着生產力進步的這一波 AI 出現之後,人們驟然發現,之前好想錯了:說好 AI 能幫我們洗衣服做清潔的呢?怎麼變成了我還在做家務,AI 卻在搞創作?
錯付 AI,AI 卻報之以「幻覺」。
AI ,一種權力的代理
試想一下,如果 Google 的搜索結果裡,每十條就會有一條釣魚網站,我們是不是會異常憤怒?
以 ChatGPT 爲代表的生成式 AI 胡說八道的概率還真有點高,但我們似乎對新生事物有着極大寬容,把查證的重擔自己攬下來。
按照邏輯來說,如今出現的諸多 AI 工具,比如 ChatGPT 4,Midjourney,Sora 註定是會讓不少人失業的,但並非如一鍵三連的警告「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那樣,我們對 AI 的要求卻是「早點回答,早點回答,早點回答」。
進步主義者宛如「降臨派」那樣期待更先進的智慧降世地球,但對技術可能導致的鏈式反應缺少預案。
在電影《奧本海默》裡,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在原子彈爆炸之後自我懺悔,認爲「我成了死神,世界的毀滅者」。
技術的發明者,並非技術的擁有者,核裂變這種技術,最終屬於權力,也代表權力。
微軟研究院研究員、紐約大學 AI Now 研究所的聯合創始人凱特・克勞福德(Kate Crawford)在《技術之外》裡認爲,因爲 AI 需要在英特爾的顯卡中進行運算,也需要大量電力功能,還需要海量知識和數據訓練學習,若非如此,AI 只是虛無。但正因爲 AI 依賴於這種資源密集的實體,AI 技術亦是權力的代理。
以此類比,AI 就是還沒有爆炸的原子彈。或者溫和一點說,AI 如果是另一種核裂變技術,那麼它可以是原子彈,也可以是核電站。
QuestMobile 等市場調研機構很喜歡列舉的一個數據是中國網民的上網時間花哪裡了?
▲ 圖表來自 QuestMobile
答案是這些年中國網民把約 60% 的手機上網時間交給了移動視頻和移動社交。
▲ 圖表來自 QuestMobile
考慮到抖音和微信在各自領域的霸主地位,大概可以推論,中國網民手機上網的時間裡,估摸着 50% 的時間交給了抖音和微信,剩下時間去向也很好推算,購物的淘寶拼多多和京東,長視頻裡面的騰訊視頻、B 站、愛奇藝,遊戲裡的王者榮耀和原神,新聞裡的今日頭條,剩下的可能就是美團餓了麼點外賣,高德地圖百度地圖導航什麼的。可以說,騰訊、字節跳動、阿里、百度等等互聯網大廠幾乎完全掌控了我們的手機上網時間。
在 PC 互聯網時代,有大型互聯網公司,但沒有什麼所謂的互聯網巨頭,人們的時間被分流到各種各樣的網站和遊戲,頭部集中度還沒有這麼高。
不過不要忘了,微信是在騰訊內部賽馬,以及飛信、米聊等外部競爭中的勝出者;當時行業第一優酷和行業第二土豆合併後成爲了行業第三,騰訊視頻和 B 站屬於後來居上;美團外賣也是和餓了麼以及百度外賣鏖戰多年才獲得領先地位的;拼多多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猥瑣發育,終於從被看不起到看不懂,最後成了追不上;沒有哪一家巨頭是天生的。
如前面所言,現階段的 AI 依賴於資源密集的實體,小玩家沒有參與的機會,比如說中國大模型創業企業有頭部 6 家:月之暗面、Minimax、智譜 AI、百川智能、階躍星辰和零一萬物,本來美團聯合創始人王慧文創立的光年之外也應該是頭部選手,不過最終還是被美團收購。有意思的是,阿里投資了這 6 家裡面的 5 家,騰訊投資了其中的 3 家,另外也投資了光年之外;手握光年之外的美團也投資了月之暗面和智譜 AI;然後雷軍系資本(金山、小米和順爲)則一樣投資了光年之外、百川智能、Minimax 和智譜 AI、月之暗面紅杉和高瓴這些頂流基金也都在多頭下注。
看起來百度、騰訊、阿里和美團都有自己的大模型,但他們依舊進行了大規模的外部投資來規避風險,增加贏的概率,因爲他們一致認爲:輸不起。
海外的情形大致相似,要麼是微軟+OpenAI 的模式,要麼是 Meta 自研 Llama 等大模型的模式,從一開始,這就是巨頭的遊戲,也是權力的遊戲,也是科技和互聯網的又一場集權運動。
最近有一張圖在海內外的社交網絡傳得很廣,對比的是周鴻禕和黃仁勳對於 AI 的不同理解和貢獻。
比如周鴻禕推銷 360AI 的路數是它能把正常圖片變成色圖,並且還有人舉報,那張正常的圖片還是 360AI 偷別人的。黃仁勳聊 AI 就不多說了,目前全球市值第二的英偉達,成爲了這一輪 AI 浪潮裡最大的贏家。
兩邊的對比,很明白地說明了,掌握 AI 這種能力的權力,可以決定 AI 往哪邊走。誠然,技術中立論者會說技術無意識,技術無立場,但 deepfake,AI 擬聲等等技術早已經成爲詐騙等犯罪行爲的助手,而不少科幻電影則也開始設置一種在網絡世界無所不能,可發射核彈,讓衛星隕落的「超級 AI 程序」作爲電影線索,相對的,這類電影線索在幾十年前一般是一顆核彈,一罐超級毒氣或者一管滅世病毒。
AI 的悖論不僅於此,當 PC 廠商和手機廠商,紛紛將 AI 冠之以名,以 AI PC 或者 AI 手機的姿態重新出發大加營銷的時候,消費者卻無動於衷,電腦和手機的出貨量沒有因爲 AI 功能的加入有所變化。
相反,普通人對於非常 High Tech 的產品甚至會心生反感,彷彿 High Tech 和 Low Life 始終相伴,去年那麼多的 AI 事件被冠以「一覺醒來世界變天」,「AI 讓人類一敗塗地」,「以後的人類分爲兩種,會用 AI 的和不會用 AI 的」之後,很難說,AI 這個詞在大衆心中是富有攻擊性的,最起碼來說,它也像一匹烈馬,需要付出勇氣才能馴服。
擁抱變化,接受革新,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個艱難的命題。更多的人,在技術浪潮裡屬於被研究被迫跟隨的狀態,產品經理、心理學家和精算師仔細算計用戶的每一個心理活動,讓用戶沉醉在短視頻不斷上劃和遊戲裡失敗勝利和氪金的多巴胺怪圈裡。再往後,誰敢保證自己不是那個在電影《Her》裡愛上 AI 的西奧多呢?
去年 WWDC 上蘋果發佈了 Vision Pro,又幾乎恰逢 GPT-4 發佈,我當時寫了一篇《蘋果 Vision Pro 和 GPT-4,開啓了「智力盈餘」時代》,那個時候的判斷是,Vision Pro 這種隨身設備,是 GPT-4 這類 AI 的最佳硬件載體,二者肯定會合流,並且產生變革性的力量,人類將會擁有強大的外部智力,就像人類駕駛車輛,擁有強大的馬力一樣。
即便我不是一個技術樂觀主義者,我確實還是認爲「以後的人類分爲兩種,會用 AI 的和不會用 AI 的」,只不過我保守的地方在於,新技術真正劃分出一道分水嶺的時間會更久,而不是瞬間而至的疾風驟雨。
就好像 Sora 的驚豔問世背後,也參雜了人工的干預,以及一年時間過去了,大家已經對 Vision Pro 意興闌珊,未來總在確定和不確定之間搖擺,唯一的答案就是英偉達股票。
也正是英偉達創始人黃仁勳,手握着 AI 圈最強大的權力,也發出了最像恐嚇的演講:
在聊蘋果玩諧音梗,把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改爲 Apple Intelligence 之前,其實我想到的是蘋果前不久的一次營銷翻車事件。
在發佈有史以來最薄的 iPad Pro 2024 之後,蘋果順勢推出一支廣告片:一臺代表絕對力量的液壓機,把書籍、樂器、顏料和玩偶等有趣的東西壓得支離破碎,最後重壓之下,這些日常生活當中的點綴變成了一款輕薄的 iPad Pro 2024。
然後多數觀衆看完廣告片之後,都並未感受到科技的魅力,而是惋惜代表技術力量的液壓機,摧毀了那些原始的,有趣的,多彩的日常玩物,使之變成一臺冰冷纖薄的平板電腦。
▲ 蘋果 iPad Pro 2024 廣告畫面
隨後蘋果刪除了這支廣告片,並進行了道歉。
AI 技術是更容易利用顛覆認知的技術效果來營造一種類似的「威權感的,微軟 Office Copilot 演示自動生成 PPT,OpenAI 演示 Sora 自動生成視頻,或者 GPT-4o 表演撩妹技能,都是在塑造這種技術的「威權感」,人類自愧不如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盧德運動」是歷史書上不起眼的一小段,反先進技術的「盧德分子」往往是阻礙進步的代名詞,但技術反思者也有足夠的理由來描繪「技術陷阱」。
比如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在《人類簡史》裡提出了一個假說:人類從採集社會進入農業社會,馴化了植物和動物,看似是一種社會進步,但可能也是一場騙局,不是人類馴服了小麥,而是小麥馴服了人類。
很久以前小麥不過是一種野草,但它被馴化優化大面積種植之後,人類的食物來源就變得單一,重複機械勞作導致人類患上之前不會有的椎間盤突出、關節炎,並且被迫定居在農田附近,抵抗天災的能力變得極弱,饑荒往往可以造成百萬人的死亡,真正的贏家的小麥、水稻和馬鈴薯,它們作爲生物,其族羣獲得了空前的壯大。
更近一些的「技術陷阱」也能舉出不少例子,比如說人類發明了洗衣機、洗碗機、洗地機等等各種電器,但極少有人說,因爲有了這些電器,人生變輕鬆了,不再 996 了。如果以城市白領視角來看,這些設備更像是節省了家務時間,增加了工作時間。
AI 工具也是如此,之前不少文生文,文生圖等 AI 工具在宣傳的時候,會說「之前 8 個小時的工作現在 1 個小時完成,剩下 7 個小時就可以歡樂摸魚啦」。
很難不認爲這種文案不是在廣告人在加班到深夜精疲力竭時候想出來的。
再沒有職場經驗的人也會知道,如果 AI 工具可以讓一個員工在 1 個小時內完成原來 8 個小時的工作,那麼老闆知曉之後的第一個想法肯定是辭退掉 7 個人,然後把 8 個人的工作交給剩下的這個人。
所以自由主義哲學家和政治經濟學家 John Stuart Mill 就說:
對於大多數人而言,AI 當然也是類似的「機器」。
鋪墊完這麼久,以普通人的視角把 AI 描繪儘量黑暗之後,代表光明的力量自然該出場了。
蘋果在 WWDC24 對於 AI 的處理,則是儘量消減 AI 作爲一種尖銳技術帶來的冰冷感,把用戶放在中心位置。所以說,把 AI 解釋成「Apple Intelligence」可以說是諧音梗,也是一種巧合的神來之筆。
畢竟蘋果智能,聽起來還是比人工智能,要有點兒生氣兒,也有點兒溫度。
另外就是蘋果大書特書的隱私策略。
雖然說隱私安全屬於用戶可以不在乎,但廠商還是要重視的範疇,但在這個星球上,確實只有蘋果表現出來的隱私安全態度是最認真的。
蘋果諸多技術更新都是伴隨着隱私安全更新而來的,比如說 TouchID 和 FaceID 兩項技術出現的時候,蘋果會一再強調,用戶的生物密碼數據僅保存在設備芯片裡的「安全隔區」,TouchID 和 FaceID 也不會存儲圖像信息,僅僅依賴數學表示形式。任何人都不可能通過逆向工程從這種儲存數據,操作系統、設備上的應用和雲端服務器也都訪問不了指紋和麪部圖像信息。
再比如蘋果設備會收集一些用戶數據,比如健康信息等等,但蘋果也會利用「差分隱私」技術來給數據加入干擾,使服務器獲取了數據但不知道數據對應的用戶是誰。
在 WWDC24 上,蘋果也花了數分鐘的時間來解釋 Apple Intelligence 的隱私策略。
▲ Apple Intelligence 架構
簡單講,Apple Intelligence 是一個端雲混合的智能,最新的 iPhone、iPad 和 Mac 產品升級系統之後會內置兩個端側模型,參數量不大,用戶有 AI 需求,或者 Apple Intelligence 發現需要工作的時候,會優先動用本地的端側模型來處理工作,比如文生圖這種簡單的工作。
當用戶需要更強力的智能時,比如用戶要用 Siri 了,但 Siri 此時已經被 GPT-4o 奪舍了,GPT-4o 又是第三方 OpenAI 的,一向強調封閉生態的蘋果面對很 Open 的 AI,以及一直以來的隱私追求,就有了私有云服務器作爲數據脫敏的中轉站。
此時用戶數據的流轉的邏輯可能是這樣的,用戶用 Siri 詢問問題,iPhone 判斷本地端側模型回答不了,要 GPT-4o 來搞定,於是帶着用戶信息的數據就先到蘋果的私有云服務器上,這個服務器也可能有個大模型,此時雲端大模型能回答就回答,回答不了就加密用戶信息或者去掉用戶信息發給 OpenAI 服務器,OpenAI 用 GPT-4o 回答,蘋果的私有云服務器再把 GPT-4o 的回答返還給用戶。
雖然馬斯克發佈的梗圖非常損,但大概邏輯表述,還是比較形象,當然,關於 Apple Intelligence 具體在什麼場景下用什麼模型,本地模型是自研還是開源魔改,雲端大模型是一個還是多個,是隻有 OpenAI 還是另有幫手,以及這個私有云服務器的具體工作流程,我們還知之甚少。
在 Apple Intelligence 命名消解了技術冰冷感,蘋果私有云服務器隱私保護加強安全感之後,在具體的 AI 應用層面,蘋果想突出的是「靠譜感」。
蘋果在 WWDC24 爲我們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假設我的一個會議被重新安排到下午晚些時候,我想知道這是否會影響到我按時參加我女兒的演出。
此時,Apple Intelligence 就能判斷:我女兒是誰,她幾天前發送的演出詳情、我的會議時間和地點,以及我的辦公室和劇院之間路程的預計佔用時長,最終回答我能否趕上演出。
這就是 Apple Intelligence 作爲系統級能力的具體表現:它真正擁有了理解用戶的能力,因爲它打通了用戶的諸多不同應用數據,且知曉這些數據組合起來有何邏輯,還可以推導出用戶的問題和需求,最終給出瞭解決方案。
這種典型能力不是想讓手機的能力,代替用戶在工作當中的能力,而是像真正的助理,幫助用戶整理信息,做出建議和決策。
也正是這種沉入系統底層,打通應用數據的能力,也需要蘋果一再強調自己的隱私政策,用戶對於 AI 的要求,很像領導對助理的要求,既要工作能力上靠譜,也需要忠心不二,還不能對自己產生威脅。
至此,蘋果很好地收斂了技術的尖銳感,也保持了技術的力量感,以系統級的 AI 能力,對 Android 陣營各種零散的 AI 功能形成了當下的碾壓態勢。甚至還能隱約看到,蘋果自己也在糾結,比如無形的 AI 能力,如何和有形的圖形界面融合,再比如強大的 AI 能力,和百萬數計算的蘋果生態開發者造就的 App Store 生態如何共存?
以此而言,沒有「人類一敗塗地」和「世界一夜變天」的 WWDC24,未必不是暗流涌動,只是蘋果的 AI 初體驗需要顯得優雅而嚴謹,而非霸道且粗暴,但 AI 本質依舊沒變。
暗流也好,潮流也罷,很多人勸說一定要學會游泳,纔不至於在潮流裡下沉,但或許也有另外一種可能。
電影《星際穿越》中,主角小隊登陸一顆表面全是水的行星,有隊員望着遠處似有巍峨高山,但那高約萬米的巨物並非高山,而是巨浪。
我們又怎麼保證,現在看到遠遠那似乎是高山般沉靜的東西緩緩而來,臨近之時卻是奔涌的巨浪之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