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下)

繪圖/楊之儀

5420和1985在同一個工場摺紙袋,一個月的薪水扣除支出和提撥後區區幾百塊,買一件555內衣還要貼錢,但爭取作業分數也不能不做,一天有規定的產量。他年紀大了手腳不流利,做不了多久就眼麻手痠,5420摺紙袋折得又快又整齊,多出來的數量就讓他截長補短。從他嘴巴說出來不太有說服力,但偶爾他會叨唸5420,一表人才又留學海外,怎麼不小心在人生履歷上留下個污點,5420也就無奈地聳聳肩,滿臉人衰天註定的表情。

一回5420嘻皮笑臉反問他:老魏大仔啊,我是衰洨遇到警察,你是失手殺了哪個仇人?5420見他垮下的臉瞬變得鐵青便噤聲不語了,此後再不曾提起這個話題。他出事時兒子剛考上高中,初期來看過他一次,就那麼一次,他不怪兒子,個人作孽個人擔,換作是他,他也許和兒子會有相同的不解與怨懟,他便把與兒子年紀相仿的5420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會客菜他總會多夾幾塊給5420。雞胸換兩粒,這是5420說的,誘惑就是5420從快退伍的志願役那邊走私進來的,他還說反正刑期半年無法假釋,被主任抓到算他頭上,1985有時看着5420在他身邊吃喝拉撒睡,會憶起久未謀面的兒子,毋知影伊目前生做啥款,說不定在路上碰到,兩人都認不出彼此。

起碼他還有老母可以相認,有一個即使是隔着壓克力窗與鐵柵欄,在短暫的半小時內手握被監聽的話筒,近在眼前卻伸手無法觸及的親情得以寄託。外頭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聒噪如蟬,而人情薄似蟬翅,過往拜把的酒肉朋友時日一久便幾近散去。有些同學什麼都沒有了,鑄下大錯後家庭不聞不問,也許妻離子散也許雙親年邁也許孤家寡人,缺乏情感連結亦缺少金錢支援,只能終日禁錮在流刺網圍住的籠牢裡行住坐臥,在反覆的懊悔和枯燥的作息間無計可施。獄方供應免錢的牢飯,但其餘民生用品皆須自理,僅能依賴替其他同學洗衣或打雜賺取微薄的獎賞,勉強維持日常開銷,郵票信紙電池香菸牙刷毛巾泡麪皆要開卡購買。他起初也給兒子寫家書,不外乎叮嚀兒子要認真唸書孝順阿嬤,撇捺的筆畫寫得歪七扭八跟蚯蚓一樣,不會寫的字就用注音,蹲伏在小桌前像個罰寫錯字的孩童,也寫些歹勢當面講的心內話給阿母,伊不識字,振筆之際他腦中會浮起兒子對伊朗讀信的畫面,信卻石頭般沉入靜默水面苦無迴音,幾次後他大致就有個底了,再寫下去也心虛,憖頭,他在心裡無聲地咒罵自己。

「老師,是別人譙我,而且我又沒回嘴!」1985現在心裡咒罵的不是自己。

「我沒有駁回你的假釋申請。」

「不然是誰擋的?」1985狐疑的眼神緊盯着他。

「你也知道典獄長新官上任,作風難免比較嚴格。」

「我犯責房也關完了,按呢做不對啊!」

1985的母親一陣子沒來會客了,久違的大弟上個週末來探視他,告知他母親在浴室打滑跌倒,顱內嚴重出血轉送加護病房,狀況不太樂觀。

每當收容人有無法排解的苦悶,或是需要申請假釋時,便是他派上用場的時刻。假使擔任戒護的管理員扮的是黑臉,他則扮演著白臉,他亦曾是同學口中一線三花的主任,坐在悶熱的中央臺上輪值日夜班,通過三道門進入戒護區後便一律禁止攜帶手機,定時巡查房舍檢查異樣,年資到了通過升等考試方晉任教誨師。他管轄的收容人將近三百個,每個同學的犯罪案由生長背景和累進分數各異,形形色色的同學許多都比他年長,他每天要個別輔導的同學約十個上下,不外乎聽他們發牢騷吐苦水或詢問假釋的流程

相較主任管束收容人時彼此對峙的關係,教誨師這個職位單純許多,他不覺得他與同學間是上對下的敵對階級,有些主任打從心裡瞧不起同學,他們整天到晚狀況不斷,一下戒護洗腎一下這邊那裡痛要吃藥一下毒癮發作一下又你看啥洨便打架互毆,但沒了這些同學我們不就也丟了飯碗。大家是互利共生且密切相連的共同體,他自己也曾犯過錯,只是無人舉報無人控訴,他幸運躲過法律的制裁,有時午夜夢迴失眠時他會深深惋惜,他承擔了苦果與報應,並且輾轉地以不同的形式,間接關進監獄裡。

他到底不是真正身陷囹圄的收容人,難以真切明瞭身心被囚禁的箇中滋味

倘若站在牢房正中央,以一腳當圓心,張開另一腳伸直畫圓,便能大致概括的彈丸之地,多餘的是靶仔機照不太到的畸零地。裡頭免除了聚散離合,省卻了親疏遠近,缺乏肌膚之親的調劑,線性的時間缺少彈性,日夜交替後周而復始,頂多穿插了切身之外的陰晴雲雨,夾雜着他人的磨牙和夢囈,往前不論是懊悔或不悔,往後除了等待還是等待,等待刑期結束的那一天到來。

而他是刑期結束與否的中繼站,有期徒刑的同學服滿刑期的一半便能報請假釋,累犯需滿三分之二,前提是獄中表現良好,悛悔實據考覈通過方能出獄,而在新法後判刑無期徒刑的同學,期滿標準驟升了十年。他們情緒起伏差別殊異,一則剝奪自由的時間最久,便越渴望重拾自由,這類型的同學通常循規蹈矩無重大犯責,反之被望不到刑期盡頭的絕望所拖磨的同學,其狀況便越難掌握。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渾身是膽,輕者不斷蓄意違規被當皮球般在不同監獄來去,重者無所不用其極,採取各種方式自殺尋求解脫,吞下數十顆電池自盡,土製利器刺頸割腕,或將毛巾衣物綁成繩索上吊自縊。雖然生命如他口中常向同學提起的,自己會找到出路,但他沒說出口的是,生命偶爾也會無路可走。

「按呢做不對啊!」怒氣衝衝的1985又重複了這句話。

他保持靜默,他的立場不需要判斷是非對錯。

萬一上述的依靠都付之闕如的時候,便只能仰賴宗教信仰來支撐。他稍有涉獵宗教典籍,聖經上說耶穌在五天內創造天地萬物,在第六天創造了人類後在第七天休息,祂還創造了古柯鹼和安非他命,創造注射時藉由針筒感染的愛滋病,創造出喜怒哀樂也創造出瘤癰疽疹,創造了悲歡離合也創造了疣瘡癌癬,創造蜂窩性組織炎尿道結石牙周病腰間盤突出風溼高血壓心肌梗塞糖尿病腸躁症菜花青光眼胃食道逆流肝硬化盲腸炎雞眼靜脈區張還有更多病症先暫且打住,這些讓同學和人類苦不堪言的病痛,替同學們規勸開導時他難免也納悶,如果上帝第七天不摸魚偷閒,多花費心思進行微調,人體的瑕疵是否會有所改善?還是聖經表明人生而有罪,所以上帝創造出名目繁多的病狀來虐待人類?而佛教談論因緣果報,在一念之間蔓生了貪嗔癡慢疑,無端生起的偷拐搶騙燒殺擄掠並非偶然,而是源自命定的劫難,前世欠債今生償還,應多方積累善業福報以消弭業障罪孽,解除世俗煩憂的束縛,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耳鼻舌身意,擺脫死生輪迴的禁錮,人身在世轉瞬間生住異滅,但求悟道解脫早日跨越至離苦得樂的彼岸。假如因果報應確實循環不息,他持疑的是,終會有相抵終結的一天嗎?

眼看1985不太相信他所說的話,他打算去辦公桌拿早已打完的假釋報告,證明自己所言不假。起身時他瞟到一片油漆剝落,他順手撕下,腦中想起一回出於好奇,央求熟識的法醫觀看解剖的流程,肉票交叉的雙手反捆於背,五花大綁的身軀蜷縮得如受驚的穿山甲,法醫將人質嘴上的膠帶扯下,脣上的皮也隨之脫落,此時他不自覺抿嘴溼潤乾裂的雙脣。1985看着眼前教誨師莫名的舉止,內心本在燒灼的怒火更興旺了,瞋視的目光除了輕蔑尚有糾結的意志在拉鋸,不肖仔你這輩子已經烏有啊,蹙眉的眼尾反射地上下抽動,鬆軟的牙牀緊咬着,惱怒的雙拳掐得死緊,飽脹的胸臆被滋生出的誤解輕易刺破,不消幾秒鐘,1985悄然漫溢的敵意便潰堤了。

無妄的血光之災,不是預謀而是一眨眼的起心動念,1985迅速起身,眼明手快抽出桌上筆筒內未固定住的剪刀,霎那間直朝背對他的教誨師襲去,無聲刺進他軟嫩的腰側。突如其來的疼痛感從脊椎直竄腦門,他悶哼了一聲短促的低吼,還來不及轉身抵禦,1985急速拔出的利刃又補上果決的一刀,他甫一回頭,不偏不倚的拳頭正巧落在他的鼻樑上,他踉蹌倒地,顛簸間定神覷見相處十餘年的1985,炙灼的雙眸裡有憤恨還有更多的慍怒,他想開口解釋但來不及解釋,長久建立的信任一旦斷裂了,彼此便是天涯海角。

1985順勢往前一步,跨坐在他的身上,赤手空拳的他扭身奮力反擊,胡亂揮手想撥開1985落下的拳頭,腰上的剪刀在掙扎之際隱隱作痛,海軍陸戰隊退伍的1985力道猶勁,在他臉頰上正反紮實兩拳,並趁隙扯下他的眼鏡,清晰的視野被糊掉現實的毛邊,剎那僅剩失真的色差殘像。他想呼喊求救卻像在水面下的溺水者般叫不出聲,身軀微微顫抖,他失去理性的判斷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像個大勢已去的獵物任1985宰割。在這個跟日常脫節的荒謬處境裡他腦中涌現浪潮般的往事和歉意,如果他別一時衝動撲向以昕,如果他從未失手掀開她的矜持與上衣,如果沒有這場無人舉證揭發的強暴未遂,他往後會不會過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安穩待在故鄉里接手修車廠的家業,而不是滿懷歉疚地在異鄉里苟且偷生?

每個人都揹負着各自無形的枷鎖和荊棘,假使這兩場意外是命中註定的因果,他欣然接受這遲來的罰與罪,歡喜讓1985動用私刑揭開他癒合的瘡疤,將他隱蔽的傷口通風,把所有的劫數一併結束。1985對他沒有舊恨但有新仇,僅是暫時像被鬼魅附身般喪失理智,1985的姓旁邊就是個鬼字。1985久待牢內的煩悶化作成欲罷不能的精力,體內長期蟄伏的暴戾亦解封了,1985持續地舉起屠刀,立地成魔,起落的攻勢像針織廠的針頭刺進布料的經緯,一針針地縫補着兩人的決裂與救贖,從手掌到肩頰骨再從臉龐到眼窩,刺進彼此的矛盾和惶惑裡,也刺進他逐漸從痛楚轉爲麻痹的知覺裡。1985急促吐納的氣息嗅到熟悉的鹹腥味,無常和平常往往一線之隔,心無罣礙無罣礙故,凡間的孽因惡果此後便一筆勾銷,1985在人世的恩怨功過不指望誰來蓋棺定論了,兩人望穿秋水,終於盼到一番瞭然透徹的頓悟。

1985腳上的藍白拖在扭打間脫落於地,像虔誠的聖茭,赤腳的他卻得不到一段提點的指示。方纔使出渾身解數做出奮力一搏,此刻他感到氣力放盡後的虛脫,染血腥紅剪刀停頓在教誨師的太陽穴上。他手勁一鬆,心神像氣球般冉冉升空,途中緊繃的身軀逐漸疲軟,他飄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裡,那裡空曠沉靜得近乎死寂,塵世的喧囂和叨擾全然被阻隔在外,前所未有的心念澄明。他體會到5420所說的,永恆的感覺了。

黃橙午陽像蜂蜜般流淌入窗,如釋重負的他這輩子已然圓滿,無有缺憾無有恐怖,他將繼續圍困在蜂巢般的監獄裡成住壞空。1985佝僂着背,癱坐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心頭無波瀾,眼底有風霜,他深信上帝終會寬恕他的衝動,赦免他的無心之過。他有些累了,望向牢房內缺席的時鐘,從未歇息的時針分針依舊勤奮,而他的刑期將和時間並行,繼續朝不見終點的遠方前進。(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