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福 3-傑克的魔豆 Jack and the Beanstalk

繪圖/王幼嘉

小青是禁忌,團員經常見到小青背後來自水仙仇恨眼神…沒人見過水仙和小青說過一句話,擦身而過不打招呼,她根本當小青不存在

第二天輪到程連蘇先開場。這原本沒什麼,三個月前和劇場簽下的約,誰料得到金陵福也會來到倫敦

幾個月前聽說他不是死在中國拳匪之亂嗎?

美國傳來的消息,1900年爆發的拳匪之亂,金陵福專程趕回中國,立即加入拳匪。剛從美國來的胡迪尼言之鑿鑿,金陵福的師父便是報紙上畫的拳匪頭子紅燈照。

來就來吧,他可以不理會金陵福,倫敦的報紙不會。

程連蘇瞭解倫敦的報紙,記者對新來的魔術師總是比較有興趣,絕不能讓金陵福佔上風。魔術師之間有種不成文的同業約束,不公開魔術的秘密、不議論對方的表演,要較量只能在舞臺上。

報紙對金陵福的報導比較多,程連蘇讀到摩瑟說齊朵公主,金陵福曾獲得中國女皇親封的貴族封號。稍稍體味這幾行字,等於指責水仙不是真的公主,他程連蘇,在中國比金陵福低一等。該不該玩個消遣拳匪的戲碼,看看金陵福的反應?

幾乎花一個晚上重新排演新的魔術,程連蘇相信上個世紀法國魔術師羅勃特郝定的名言:

魔術師是由演員扮演魔術師的角色。

既然是演員,程連蘇非常在意劇本、場景、化妝、燈光,尤其配角的配合度。直到天亮,十幾名團員排練得人仰馬翻,乾脆不回旅館,躺在後臺便睡。程連蘇卻非得回旅館不可,他需要充足的休息,再說每天護送水仙是他另一項重要的工作,不能讓任何人親近水仙。

他穿起洋人的服飾,貼了大鬍子,一手雨傘一手挽着水仙,從背影望去,宛若父女。

「不喜歡我新排的節目?」

「爲什麼非向金陵福挑戰不可?倫敦這麼大,容得下兩個中國魔術師。」

「不管倫敦多大,有金陵福的地方,程連蘇就可能站不住腳。」

水仙沒回嘴,說歸說,她早習慣程連蘇鬥牛般的個性。

「隨便你。」

回到旅館,程連蘇既沒睡也沒吃飯,激動的情緒始終無法安定,終於和金陵福對上了。他在屋內跺步子,一圈又一圈,偶而有新的想法,拉起睜不開眼的水仙詢問意見。

倫敦只能有一箇中國魔術師。

爆滿的觀衆面前,程連蘇一出場便引起鬨堂大笑,因爲他居然打扮成中國的孩童,上身僅繫條由脖子胯下六角形肚兜,配下身的白緊身褲。他左手搖撥浪鼓,右手握成拳在臺上連跑帶跳。

總算立定步子,助理珍妮請兩名觀衆上臺,張開右手掌,裡面是枚青綠顏色的種子

經過觀衆的認可,他將種子種入舞臺中央的半個人高的陶缸內,小心加水,不時探頭進去看種子的情況。

期待種子能當場長成樹嗎?

他每埋頭進缸一次,必引起臺下笑聲

可預期的喜劇效果,亞德斯多德說,喜劇人物必較常人低下,愚蠢的行爲引發觀衆高高在上的得意。

大部分的笑來自譏笑。

一點動靜也沒,程連蘇氣得從懷裡抓出大把種子朝缸內扔,扔完伸手向珍妮要,不管種子或水果,全扔進缸,眼看缸要滿了,還是不見動靜。他氣得一腳踹去,缸倒了,裡面空無一物。

失望的男童跌坐在地上哭,珍妮扶起缸安慰他,並把另一顆種子塞進程連蘇手中。這次程連蘇慎重的將種子埋進缸內,小心澆了點水,說也奇怪,沒多久綠色帶葉子的樹藤穿出陶缸不停的往上成長。

「傑克的魔豆!」有人喊。

程連蘇繼續朝藤葉澆水,一轉眼功夫樹藤已長得看不見頂部。

甩下撥浪鼓,他兩手抓住藤試試牢不牢,朝觀衆做個鬼臉,程連蘇攀上彎曲的樹藤,三兩下功夫消失在頂端。

傳來雷聲和跑步的腳聲,傳來帶着迴音的喝斥與尖叫聲所有人仰起脖子看向消失在舞臺上方天幕的樹藤,見不到動靜。

場內鴉雀無聲……腳步聲、怒吼聲,程連蘇神色慌張的滑下樹藤,落地時大家看見他懷裡有隻鵝,難道是下金蛋的鵝?

程連蘇搶過珍妮腳前的斧頭,毫不言語即用力砍藤,嘩啦,藤往下落,他跳腳躲開藤。

成功了,傑克的確攀上樹藤偷回鵝,可是鵝會下金蛋嗎?

他捧起鵝左看右看,倒過來看,鵝很不耐煩,掙扎的想逃出程連蘇的掌握,忽然程連蘇伸出手向觀衆展示,他摸出一枚金蛋,還有第二枚、第三枚,摸出第十枚金蛋後,鵝才掙脫控制半奔半飛滿舞臺亂竄,兩名大漢跟在後面追,直到鵝被趕進後臺。

今晚的魔術特別,一再引起笑聲,同時所有人看得清,程連蘇上半身僅肚兜,褲身緊繃,沒有藏金蛋的地方,那隻鵝又是活的,不可能先塞十枚金蛋進牠的羽毛,金蛋從何而來?

程連蘇捧着十枚金蛋鞠躬要回後臺,觀衆喊住他:

「真的金蛋嗎?」

勉強騰出一隻手將蛋往嘴裡送,咬不動。他更用力咬,蛋仍無動靜。不料身子不穩,擠落一枚蛋,碎成兩半,蛋殼內冒出小鵝,茫然不知所措喝醉酒似的團團轉。程連蘇想去抓小鵝,懷中的其他蛋紛紛落地,一下子滿舞臺全是脫殼而出的小鵝,所有工作人員上臺抓小鵝,頓時鬧成一團。

程連蘇全新的表演,以往創造驚訝,今晚他創造笑聲。

小鵝剛下場,令觀衆不解的,程連蘇也玩起中國環。

一個環,程連蘇仍小男孩模樣,高興的追趕滾動中的銀環。稍一眨眼,程連蘇兩手各轉一枚銀環,兩枚滾的方向不太一樣,忙得追上一枚推一把,再追另一枚,設法不讓任何一枚環躺下。他焦急的追,努力維持銀環的滾動,觀衆情緒隨着升高,因爲銀環變成四枚,他忙不過來了。

水仙上場幫忙,頭頂梳兩個沖天炮,小女童的打扮,也追到處亂滾的銀環,不過加了她仍忙不過來,不知不覺銀環變成八枚。程連蘇停下腳步抓住一個銀環橫着接其他的銀環,鏘鏘聲節奏的響起,其他七枚全串進第一枚。水仙鬆口氣,程連蘇則很得意向臺下展示他手中的銀環。

珍妮領五位觀衆上臺檢查銀環,一反常態,程連蘇拒絕檢查,他用力一抖手中那枚銀環,其他七枚同時落下,又往不同方向滾動。輪到珍妮與觀衆追銀環,兩人滑倒、兩人相撞,臺上臺下盡是笑聲。好不容易每人抓住一枚,喘着氣用手撫摸銀環想找到暗釦,沒人找到。

程連蘇得意了,上前用他的銀環套走其他人手中的銀環,珍妮上前搶,程連蘇乾脆將銀環住空中扔,奇怪了,銀環又同時散開變成八枚往下落,程連蘇慌張的去接,這回他沒成功,銀環紛紛落地。

失敗的魔術?

不,程連蘇從不讓他的觀衆失望,他拾起地面的銀環,一枚、兩枚──更奇怪的事發生,明明他收起兩枚,手裡爲何只有一枚,而且當他拾起全部八枚時,手中依然僅有一枚。

掌聲如雷的響起,程連蘇再次成功,他玩了據說是金陵福發明的中國環,他照樣空中接環,玩得比金陵福更有趣也更精彩。

一頭汗水回到後臺,程連蘇將銀環交給蹲在角落的中國女人──從表演開始到結束她始終坐在樓梯口,對臺前的一切都面無表情。看她纖細的背影可能才二十多歲,當程連蘇走近拍她的肩膀時,才發現箍在後腦梳得平順的黑髮夾着幾根刺眼的白髮。

她接下銀環,無所謂的聳聳肩。

「執意和金陵福拼個高下?」

程連蘇沒回答。

當小青站起身,走進被道具塞滿的窄道時,所有人,不分男女,包括水仙,一律讓出路。

從程連蘇以「最偉大的中國魔術師」的稱號到倫敦演出時,小青纔出現在劇團。她不和任何團員說話,始終獨來獨往,可是大家清楚她是程連蘇的心腹,連最寶貴的表演「空手接子彈」的那把魔術槍也由小青保管。

小青是禁忌,團員經常見到小青背後來自水仙的仇恨眼神。

隱藏得很深的仇恨,沒人見過水仙和小青說過一句話,擦身而過不打招呼,她根本當小青不存在。

沒人搞得清楚小青的身分,只看得出不少戲碼是由程連蘇與小青一起設計的,新戲碼登場的日子,小青必定在場。

而小青,這個冬天她總穿中式束腳踝的黑棉褲與寬大的黑棉襖。她不住在程連蘇下榻的旅館,不住在劇場,該出現的時候自會出現。

往木箱內扔進銀環,風雪穿門捲進後臺,小青轉身跳開,讓路給帶着渾身雪花闖進來的男子。

「金陵福今天表演哪幾套?」

水仙問的是法蘭克,他才脫下外套。

「傑克的魔豆。」

「不可能,再說一次。」

「傑克的魔豆。」

和程連蘇一樣的傑克的魔豆?」

有點一樣,也有點不一樣。」法蘭克爲不確定怎麼措詞而結巴

水仙不以爲然的問:

「怎麼不一樣?」

「他把傑克殺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