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攝影同代人─林國彰
2003年我和國彰互拍,背景是北京大學未名湖。(林柏樑攝)
1979電子花車的前塵往事。(林柏樑攝)
1987年國彰回朴子老家,被老鄰居一把抓住叫出名字。(林柏樑攝)
《臺北道》攝影集是攝影家林國彰拍攝的臺北裡裡外外,以地理爲經、歷史爲緯,擷取當下。 (大塊文化提供)
一九七九年在臺南學甲慈濟宮上白礁慶典的廟會上,我拍到的第一代電子花車,畫面中有一個雙手高舉相機的人,被我納入成爲照片中的元素之一,這人叫林國彰,當時我們彼此不認識。
1970年初,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政治風向一致朝外,無形之中,二十幾年的政治高壓鬆綁,許多影響本土文化深遠的雜誌,像春耕翻土一樣,紛紛冒出新芽。如Echo、雄獅美術、書評書目、文學季刊、戶外生活雜誌、藝術家、中國論壇、大學雜誌、時報週刊、漢聲雜誌中文版、聯合文學、夏潮、美麗島……等。其中影響力最大,當屬1973年高信疆先生主持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之後不時捲起千堆雪,不論是海外學者供稿的「海外專欄」,或是臺灣內部徵稿的「現實的邊緣」,鼓勵年輕作家上山下海去田野調查,寫出偏遠地區,部落或漁港的報導文學,喚醒民衆對腳下土地的認識。雄才大略的高信疆,可以用五天和七天全版報導素人藝術家洪通,和民間匠師出身的雕刻家朱銘,你就可以感受到70年代的文藝是多麼蓬勃發展。
1973年後,《人間副刊》大量採用插畫、攝影,也開放版面徵求人間刊頭攝影,我和國彰受到風氣鼓舞,紛紛投稿,結果雙雙上榜,彼時照片能登上全國最受矚目的人間副刊,對我們兩個初學者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譽和鼓勵。
我和國彰都是戰後出生的一代,剛好在成年階段,受到70年代以降的文化震撼和洗禮。一兩年後我們也陸續踏上各自的攝影旅程,爾後攝影竟然成爲我們兩人終生追求的目標。
1978年我進入《時報週刊》和《時報雜誌》工作,三年後國彰進入同屬中時系統的「工商時報」,在才子詹宏志麾下當攝影記者,這段期間經作家心岱女士介紹而認識,但分屬不同單位,交集不多。直到1983年我離開報社後,才經常和國彰互相支援,分享新聞題材或廟會情報,常常一起出去攝影探險。1984年我幫大自然雜誌採訪蘭嶼,他也隨我前往,我們就在新蓋的龍門港碼頭,親眼看到核癈料船進港,我們還上船拍攝核廢料桶吊卸的鏡頭。
1988年我因爲和北港朝天宮熟,那一年大甲鎮瀾宮不再到北港朝天宮進香割火,我立即找了國彰和蔡珠兒,一起去澎湖採訪北港媽祖到澎湖內海遶境活動,果然就只有那麼一次機會而已。
我們也去他朴子老家,拍到他被幼時鄰居認出,一手抓住他,叫他名字阿彰的畫面。他也拍攝過我和父親,父子強烈對比的照片。921大地震後,我們一起南下勘查霧峰林家古蹟災情。此外,鹿港泉州人初九拜天公,東港送王船祭、新埔客家莊義民廟普渡……。
90年代,常去大陸參加兩岸三地攝影交流活動。2018年一起去日本清裡攝影美術館,參加臺灣十一位攝影家《島嶼記憶》的聯展……。我們有太多一起旅行和工作的經驗,拍到經典的作品的時候,國彰都在我的身邊,反之亦然,因爲是我們是無話不談的知己和哥們。
國彰安靜而內歛,好讀書、愛思考,因爲耳疾而長年載助聽器,他和外界有如隔着一片透明玻璃,看起來好像是缺點,對於喜歡拍攝靜照的他反而是某種優勢,讓他可以更冷靜看待眼前的一切,就像攝影常常被比喻做一種「無聲的語言」。
十年前國彰太太生病,他因此中斷在廈門的長期攝影計劃,專心陪伴太太治療、運動,借山水療愈身心。他出門漸漸不再帶相機,無形中養成用手機拍照的習慣。近日這位低調的老友出版了一本名爲《臺北道》的攝影集,是他在陪伴夫人散步運動的空檔,以手機拍攝的作品,從六萬張影像檔中,挑出102幅,內容是臺北的裡裡外外,以地理爲經、歷史爲緯,擷取當下。
在這時代,紀實攝影常常被認爲是過時的表現形式,但是國彰仰賴長期的閱讀研究,在歷史地理的時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多視角的觀點,記錄臺北日常生活的點滴,且往往能在一瞥之中,於同一時空內,照顧到所有剎那之間的物理和精神層面之關係,影像表現不僅令人驚豔,更顯現三、四十年累積的功力。國彰從不去幹涉眼前的物體或人物,只靠抓拍就完成這系列作品,讓我看到紀實攝影尚有無窮的潛力,甚至,我認爲這樣的表現,骨子裡更加當代。
國彰習慣用廣角鏡。回頭看1979年被我捕捉到的那一瞬間,他高舉的就是一支廣角鏡。這說明了他的複雜構圖、多視角的觀察與多義性的攝影風格,其來有自。在工作必須配備的長短鏡頭之外,他一定會多帶一臺徠卡M型相機,配上一顆28mm的廣角鏡。在他歷年發表過的《被麻風烙印的小孩》、《悲歡樂生》、《日間夢遊》,或是獲得荷蘭世界新聞攝影大獎的《中式速食》一作,都是一顆28mm廣角鏡頭所攝,只消一顆鏡頭便可出神入化,不只構圖強勁,還延伸出無限的想像空間和餘韻。到了《臺北道》更精簡,一支手機走透透,照片越來越有力。我自己猜測國彰習慣以廣角鏡頭逼近對象,可能與他戴助聽器有關,他必須接近被攝體,才能感受當下氛圍,倘若又要照顧到空間中所有元素,廣角鏡正可以涵蓋他的視野,也讓他的照片更顯複雜而迷人。
今年,我在國彰臺北家中拍到了30年前錯過的鏡頭。30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因事突然拜訪國彰,離開他家的時候,國彰、夫人虎𬀩、兩個念小學的女兒,一家四口,站大門前,送我離去。這個畫面給我很深的感動,心想,這真是幸福的一家人。一個多月前,我將這個遺憾鏡頭補上了,大人老了,小孩成人了,但一家人感情依舊。我就用這些回憶,恭喜國彰出版的攝影集,紀念屬於我們兩位老頭的七○年代。 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