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世界紀錄上的女人,能有多厲害 | 冠軍媽媽

東京奧運會中國代表團多位世界冠軍在成爲母親之後,選擇復出征戰。和所有母親一樣,這些“冠軍媽媽”需要平衡家庭和事業,而因爲運動身份特殊性,他們還需要克服年齡、傷病、長期封閉等難題。特殊的奧運之年,我們記錄她們復出這一路。這是冠軍運動員的故事,也是母親的故事。

得知奧運被推遲的消息時,劉虹正在隔離中。她的眼前是跑步機,和成箱訓練器械,儘管在隔離酒店,這位33歲的老將還是保持着嚴苛的訓練。她剛剛在意大利經歷了一個完美的冬訓,她對即將到來的第四次奧運之旅充滿信心。

丈夫女兒在她隔壁,2018年,丈夫再三勸她復出,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帶着女兒一起。他們三個人組成了團隊,輾轉於北京、遼寧、昆明、意大利……女兒有時會突然發問:我們什麼時候搬家?奔波的日子終於進入倒計時,可奧運又推遲,女兒本該上幼兒園了,一切都得從長計議。

早在十年前,她已經成爲了國內最好的競走運動員,多年征戰國際大賽,她幾乎沒下過領獎臺世界紀錄也由她保持。但競走這個冷門項目,並沒有給她帶去應有的關注。直到獲得里約奧會運會金牌,劉虹才體會到了冠軍的殊榮,別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34歲的劉虹即將再次站在奧運賽場,她用四年時間,思考了四個問題,關於母愛、競走項目本身、極限,甚至失敗。

01“媽媽,明天你還回來陪我嗎”

我會的!明天見!”

四年來,最讓我自豪的,是總能給女兒這樣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是家裡的第三個孩子,和兩個哥哥最多也不差三歲,我們三人從小真的是摸爬滾打長大的。父母總是很忙碌,早出晚歸,這也是在農村裡養家餬口的常態,家家都差不多。後來我的同齡人大都更早成爲了父母,我理所當然地覺得生個孩子應該是很容易吧,或者以我的人生經歷來看,除了訓練拿冠軍,別的都是容易的事。

熙熙的到來可是給我上了一課,成爲媽媽真不輕鬆。至於過程有多慘就不描述了,我想應該沒人覺得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但在那個時刻真的體會到絕望……不堪回首啊。

生女兒時劉虹經歷了順轉剖、大出血、腹痛、高燒……在醫院住了11天才出院

那個縮在襁褓裡的新生命,你總是看不夠,她那麼弱小,弱到睜開眼睛看看世界就需要睡一會兒,但就在你注視她的時候,她也在長大,一刻不停。

她的每個第一次都會帶給你驚喜,哪怕是第一次尿牀這樣的“惡作劇”。你當然知道她的一切會越來越好,但這也讓人心生焦慮,因爲她每天都在不同,似乎轉瞬就將展翅離巢而去,這真是一個母親的喜悅和憂傷。如果母愛是無需承諾的最大給予,成爲媽媽之後的我明白了,她的成長,我絕不能缺席,即便是重回賽場。

劉虹自2018年6月起正式恢復訓練

02“已是奧運冠軍,競走還有什麼能做?”

“冠軍,能給我籤個名兒嗎?”

“冠軍,我想跟你合影

奧運會真的不一樣,從結束比賽的第一小時開始,到此後連續幾個星期,各種採訪、表彰、嘉獎徹底改變了我早已習慣的三點一線的生活。雖然從07年起,我就是中國最好的競走女運動員,大小比賽參加了四五十場,基本沒下過領獎臺,連世界紀錄都寫上了我的名字,可直到里約奪冠,我才一下子感到,人家看你的眼神不同了。

2016年裡約奧運會,劉虹獲得競走20公里金牌

“奧運冠軍”似乎是超出運動員之外的高級身份,在很多場合人們都會因爲我的存在而表達敬佩和尊重,這種表達很真誠,因爲我是“奧運冠軍”。但是也有許多次,由於競走這個項目不被瞭解而陷入雙方的尷尬,“請問競走是什麼樣的運動?”,“競走有多公里?”甚至偶爾被記者問到例如:“你跑到多少公里感覺自己可以奪冠了?”“跑?”“哦,對不起……”

還有不少朋友替我惋惜,說“你要是馬拉松運動員就好了。”因爲馬拉松原本和競走很像,卻在近些年成爲了轟轟烈烈的全民運動,不需要解釋,便很容易在人羣中共情,幾乎每個人都嘗試過跑步的辛苦和愉悅,愛好者們隨口可以說出42195這樣明明很繁瑣又精準數字,也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嘗試去挑戰自己更好的表現。我僅有的一次很業餘的馬拉松參賽經歷,被關注的程度超過了很多次拿世錦賽冠軍。

奧運帶給我許多榮光,卻讓人忽視了競走的存在。從事競走多年,也看到這項運動在全世界都已經是少數人的競技,但是對於大多數外國體育觀衆來說還是有一些瞭解的,畢竟這是田徑運動的主幹項目之一,在奧運會中也有超過的百年的傳統。雖然進行競走訓練比賽的門檻有點高,如果能夠通過我讓更多身邊的人去了解和欣賞競走不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

我開始希望自己被更多看見,看見我,也就看見了競走,賽場,是最好的地方。

03“你的極限在哪裡?”

2019年,基普喬格用不到2小時跑完全程馬拉松距離,“人類沒有極限”這句話也一同被全世界銘記。人類有沒有極限我不知道,但是我自己的極限確實一次次被改寫。

我聽有些運動員說從小就立志當奧運冠軍,這是我不敢想的,小時候甚至不知道奧運冠軍是什麼。我更能記得的是自己很小就有不服輸的勁頭,可能就是因爲這樣的性格被挑選成爲了運動員。

少年時期的劉虹

雖然成爲運動員之後是我至今最精彩的人生經歷,可我真的依然無法輕鬆回答最常被問到的“你是怎麼走上競走之路的?”以及“你是因爲熱愛才選擇練競走的嗎?”我並沒有太多選擇的機會,我是被選擇的。

當我知道自己在競走上面比身邊人更強,可以獲得專業訓練的機會,我就努力;當我的努力贏得了省裡比賽的冠軍,有機會留在更大的城市,還能獲得工作的機會,我更努力;當我被國家隊選中,可以代表十幾億中國人站上國際賽場,我繼續努力。當我越來越接近世界之巔,直到抵達那夢寐以求的頂峰,我真的感謝自己的努力。

可是我也會困惑,或者說好奇,頂峰之後是什麼呢?我曾經以爲“極限”是一堵牆,是你無法永遠通過的終點,但“極限”其實是一扇窗,走近它你就會看到窗外,它不止擋住你,同時也吸引你。窗外有更廣闊的天地,你不禁想要再前進一些。

2019年多哈世錦賽,劉虹再次獲得了20公里冠軍

這幾年,每當我感到已經瀕臨絕境,無法繼續完成內心所求的時候,總還能找到辦法將這扇窗撬開一絲縫隙,隨着縫隙的不斷加大,我發現它變成了一扇門,我可以跨過它,走進新的天地。

那些限制住我們想法的理由,如“當了媽媽便是運動員的終點”,“女子並不適合50公里競走”,“超過30歲運動能力必然衰退”以及“一個人無法獨自完成高水平的訓練”等等我自己也曾經相信的極限,居然又被我自己突破了。

所以即使奧運延期這樣百年不遇的極端情況一時間讓我亂了方寸,以爲我的競走之路到了盡頭,但接下來幾個月,在對困難的逐一分析梳理之後,卻在今年遇見了更好的自己。這真神奇,也很美妙。

所以,無論是否真的有極限,起碼別那麼輕易下結論

04“第二名,可以接受嗎?”

如果早些年遇見這個問題,我甚至會感覺被冒犯,這還用問嗎,當然不能。我就是要冠軍,我只能贏,真的有幾次刻骨銘心的二三名成績讓我難過很久。

但是今年,當我結束在黃山的奧運資格賽回到家時,熙熙撲在我懷裡親熱,冷不防說了一句,“媽媽,第二也挺好。”我好像一下被電流擊中,我以爲這句話會傷害我,卻在那個瞬間感到一種溫暖的撫慰。我想這一定是奶奶教她的,也是全家人對我說的心裡話

2019年年底,意大利,劉虹訓練,女兒熙熙在場邊給媽媽加油。

是啊,第二也挺好啊,我依然全力以赴,但是總有一天我會淡出這舞臺,這並不可怕呀,我做了自己想做的,該做的,也應該學會坦然面對。我走在一條不同於以往的路上,成功是給後來人的指引,失敗也同樣是有價值的提示。

幾年間嘗試了很多,也收穫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或者說對我幫助最大的,並不是什麼高明的訓練技巧,而是看似空洞卻很真實的心態,我想贏,但是沒那麼怕輸了。

2019年1月1日,香港,劉虹復出的第一場比賽,由於丈夫要照顧孩子,劉虹在20公里都沒有喝水的情況下依然走完了全程。

我現在格外珍惜自己的每一重身份,新的前進方向支撐了我從一個媽媽又變身回到運動員。

成爲母親之後,我覺得女兒就是讓自己更好的那個人。我會時刻想着自己的一切將成爲她的榜樣,你對她的擔憂和期待都需要自己先做的更好才行。我不再介意自己是不是那個唯一的冠軍,更重要的是能不能成爲讓女兒感到驕傲的媽媽。所以不知不覺間,我真的讓自己更樂觀,更自信,更堅強也更豁達。這一切原本都是我寄予在熙熙身上的希望啊。

當然,和小時候一樣,我還是想贏的,但是這次的輸贏不再需要用勝負定義。它不是一個具體的時間,不是一個精確的數字,更不是一個有形的領獎臺,是我和丈夫、女兒的一次探索。

我會很想念這條賽道,也希望它記住我曾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