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東西》讓“性別題材作品”上了一個新臺階

片子還沒上映,豆瓣就開分9.1,會讓《好東西》陷入一場伴隨着狂歡與苛責的輿論風波——這部自點映起就好評不斷但實際熱度不算高的電影,註定將迎來更爲嚴格的審視。

我其實一直主張不要把評分太當回事,因爲世上所有的評分,都不過是由無數主觀評價匯聚而成(《好東西》多少也是佔了與豆瓣用戶羣高度重合的便宜),用心去感受、去結論,纔是評價一部作品的最佳方式。

我先說下自己的觀點:這肯定是一部好電影,雖然也有不足,但它的優點更爲罕見且珍貴,僅此一點,就足以受得起那些讚譽了。

這個優點,便是它跳出了日漸趨同與僵化的“性別題材作品”枷鎖,開始給那些不正確的與看上去正確的性別議題解套,與同類作品相比,它多出來的那份高級感可不是一星半點。

《好東西》的特質,難免讓我想到去年的《芭比》,不過相比起《芭比》的反寫、戲謔與直接,本片更輕盈、更自然、更本土化,這種在站穩了立場與表達之上的“鬆弛感”(儘管該詞如今已被玩壞了,可我還是想說),依然是當下國產電影中最稀缺的品質。

【友情提示:下文會有劇透。】

爲了不讓自己顯得太瞎吹,我還是先來說說《好東西》的缺點吧——影片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太過於“去中心化”了,以致於整體看下來會有些零散、懸浮。

這裡得表揚編導邵藝輝上一部作品《愛情神話》,主角老白雖然弱勢,卻能夠穿起更多生活細節和人物關係,無論角色張力還是劇情結構都更有質感和嚼勁。

相比之下,《好東西》就簡單和扁平了不少,人物典型、關係直白,使得那些生活性話語缺乏沉澱的空間,而對於臺詞效果和觀點輸出的執著,又時不時會讓片子游離到更像是一場大型實景脫口秀……

僅從“電影感”來說,邵藝輝的《好東西》比起《愛情神話》是有所退步的。

下面就到“但是”了——但是啊,《好東西》在內容表達方面提升了好幾個檔次,幽默、全面、精準、利落,稍有刺鼻但不辛辣,略帶質問卻不嚴肅,無論是直觀上的情緒,還是三思後的巧妙,都可謂過癮,那段有口皆碑的“猜聲音”更是切題的神來之筆。

一定程度上,這同樣要歸功於《好東西》的去中心化:作爲一部立足於女性議題的作品,影片真正做到了“沒有反派”。

同類作品實在太喜歡拿男性來作爲對抗者了,畢竟只有先樹立起象徵着父權制壓迫的角色,才能夠順理成章地進行抗爭,前陣子同樣拿到高分的《出走的決心》,便是這一卦的集大成者。

而《好東西》摘除了反派,主角王鐵梅一上場就是滿級選手,不需要再去反抗誰、擊敗誰(就算有敵人也是無形的),至於兩位夠戲份的男性角色,更像是“傳統女性受害者”。

講真,每次看到前夫哥(趙又廷飾)和小馬(章宇飾)的對手戲,我都笑得特別厲害,因爲他們身上的喜劇包袱既是反過來的,又有正形。

兩人第一次在鐵梅家見面,前夫哥就開始吃醋了,他們隨即開始了一場完全按照雌競刻板印象來演繹的交鋒,一般男人間較勁纔不是這樣子,但搞成“雄競”的調調,反差感效果一下子便出來了。

可他們的人設,又不單純照着女性來寫,他們仍然具備男性的問題和困境。

前夫哥本是一個顧家的男人(主要也因爲不願出去工作),和能幹的王鐵梅搭檔,日子過得很不錯,可在“男人必須事業有成”的思想影響下,他硬是與鐵梅離婚去外面混日子,回頭後悔了又整天回來當女權表演藝術家。

小馬年幼時受到類似的思想驅使,被逼着學習音樂,喪母前和喪母后都沒體會過什麼母愛,導致缺愛缺管教的他總忍不住想談年上,還盲目地從小電影裡學習撕衣服技巧來展現男性氣概,被動到一塌糊塗。

看到章宇和宋佳,我忍不住想起了四年前的電影《風平浪靜》,雖然那片子不咋樣,但激情戲不錯,這兩人碰一起是能展現出性張力來的,但《好東西》選擇了更戲耍的反高潮來拍嘿咻,可見其重心並不在於“你好我好”的歡愉。

PS:章宇真的是在“狗系男人”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了……

《好東西》要講的很清楚:其實男性同樣是性別偏見與性別壓迫的受害者,就算他們是相對得利者也不能改變這點,在追求平權的道路上,男女之間不該只是對手,更應該努力成爲隊友。

至於理想中的女權/平權究竟是什麼樣子,《好東西》始終沒有給出答案,倒是一直在進行否認——率先被擊斃的就是“挑動男女對立”的僞女權,而開口“結構性迫害”、閉口“既得利益者”,動不動還要拿上野千鶴子掉書袋的前夫哥,他象徵的那類空喊口號的人,同樣是個笑話。

看似自由、明媚的小葉,生活中一直在“吃虧”,房東平時給點小恩小惠就願意多出兩千房租,“海王”小胡會說奉承話,她寧願假裝灑脫也要把這段關係維持下去。

小葉應該是當下女性敘事中最典型的反面教材,從小缺愛,討好型人格,遇事總認爲是自己的錯,又總是習慣性道歉,大家在哀其不幸時更會怒其不爭。

這也是我喜歡《好東西》的地方之一,它並沒有把小葉當成一個急需拯救的人,而是在盡力理解“清醒戀愛腦”快樂倒貼的基礎上,承認她更勇敢、更有愛的能力,再去希望她能更加自愛,去變得更好。

這份尊重和包容,也大大消弭了當下許多女性敘事中非黑即白的殺伐與戾氣。

《好東西》最聰明也最可貴的一點,可能要數主角王鐵梅的塑造和態度,影片對她有限度的批判性否定,實現了更大程度的解放。

與小葉相反,王鐵梅可謂是目前版本下T0級別的女性代表,自信、自強、自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七十二般武藝樣樣精通,從家庭到職場就沒有她不會的,她還是個不賣慘、不悲慼的單親媽媽,從上到下沒有死角,活脫一個新時代覺醒女性模範。

可影片沒有給她絕對正面描繪的禮遇:她的要強和以剛克剛,固然值得敬佩,卻也換來更多的困境和敵人;她的反成功學與鼓勵式教育,確實讓王茉莉有愛、懂事,卻也難免令她成熟到自我懷疑……

《好東西》對王鐵梅略顯標籤化的演繹並不全是壞事,它展示出了那些始終處於“戰鬥狀態”的人一體兩面的瀟灑和困境。

所以,當王鐵梅片尾前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媽媽、活得很失敗的時候,又一個無形的繩索被解了下來,後面小葉對她的安慰和肯定,也有了破而後立的意義。

既然怎麼做都錯,那不做不錯,蜷縮不前行不行?當然也不可以。

王茉莉是影片中容易被忽略的那個人,但她在《好東西》裡無疑更有象徵希望的意味。

年少的她寫了《我不再幻想》,少年老成、滿滿負能量,沒關係,走一步看一步;嘗試學習打鼓,到了真上臺前卻打起了退堂鼓,那不行,不做怎麼知道結果;演出完後發現自己更喜歡當觀衆,無所謂,你可以繼續尋找自己的樂趣。

不裹挾,不評判,勇於嘗試,相信自己。

《好東西》否定了所有答案,因爲世上本來就沒有放之皆準的答案,只有不斷去試錯和經歷,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活法。

所以,想幹嘛就幹嘛去吧。

想出門幹事業可以,想躺平也可以;想單身可以,隊友給力想做個家庭主婦也可以;想不生孩子可以,想生三胎也可以……我們身邊確實有許多壓迫和不如意,但最終能做出決定的,只有自己。

好的女性題材作品,往往也會是好的平權議題作品,《好東西》踏出的這一步或許微不足道,也還遠遠不夠,但這條路上的每一步都無比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