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淘寶懺情錄（上）

▋一方芙蓉凝膩蠟燭紅小章

我有一方非常美的、極細膩、芙蓉凝膩蠟燭紅小章，印身與上方印鈕處開始過渡成晶瑩的象牙白，雕成了一個上海三○年代旗袍新女性，很像那些當年香皂、香菸廣告海報裡的，柳眉丹鳳眼，兩頰刷白兩腮挑紅，朱脣一點，長髮大波浪卷，那種類似黑白電影裡的阮玲玉，黑膠唱盤裡慵懶旖旎的白光，甚至當年那二十多歲天才小說家張愛玲在躲匿衆人追蹤之前的照片……對我來說那麼奇特的一方章鈕，那三○年代時髦女，一腿交疊在另一腿上，兩手又交疊放在其上，非常優雅，一種旗袍貼腰身、垂瀉而下的線條，又沒像西方的芭蕾舞裙、大蓬紗裙，或後來更性感的皮（或天鵝絨、西裝料、螢光塑料、蕾絲）短裙，那從頸脖如瓷花瓶下溜的弧線，在女子坐姿時，腰臀以下是另一如百合花、雞冠花、海芋，甚或玫瑰，不同的花之綻放。唯旗袍之限制，並一筆靈逸不斷，若在一較鬆弛之坐姿，但又要撐着旗袍那麼優美的流線，乃至腿的疊放、背的挺直、手臂表演花莖意象的修長……這個暫停於某一細微撐住的優雅，竟被這雕刻師用壽山石表現得如此輕盈，宛如小溪仍在細細潺流，持刀之時，內心一定極清澈。

這是我極少擁有的，雕刻師真品的一方，作者叫徐瑋。我上大陸的網站查，這位雕刻師似乎不怎活躍，寥寥兩三則訊息。但當初買石的這家店主人，展示之章就是說不出的孤芳自賞。大都是頂級的將軍洞白芙蓉，章面極乾淨、修光不可思議如鏡面，價位皆頗高，有幾方徐丹的蘭花薄意雕，美不可方物，若非我真的挨不住錢湊到那麼高價，真的每每在網路遊進其店櫃，愛戀不捨。

我另跟他買過一顆就像枚帶殼核桃還略小些的手把件，黃杜陵晶，一隻像子宮中蜷縮嬰孩的小滾獅，因爲是一顆獨石，因材限方寸，那小獅雕得極精微的一隻後爪，在這種蜷縮之姿，像獸類撓癢蹬着一邊臉頰，超可愛。重點是那小獅的開臉極精，憨態可掬，後頸的散開鬃毛，開絲極細工，和這樣姿態的不同前腳後腳，錯挨而不亂，以我這初級玩家，真的是小小世界中藏納世間法，雖然小小一枚價格也不便宜（兩萬臺幣），但這店主的風格，潔癖，然後我也只是在淘寶妄圖能便宜撿漏的芸芸衆生。如今買了一堆其實價格也差不多的，老撾也晶凍、顏色也美豔的大鈕章（但雕工應都是年輕雕刻師謀頓飯的，不像會從那雕石中活出來的靈動）。當時不懂這樣一枚壽山掘性杜陵石金沙地獅子把件，是一種極珍貴的，像修行之師父敲磬，噹一聲讓你「知止」：在這一方小小但極致的靈光之境，就在此必須同樣珍惜、愛惜這包括靈石之美，某個雕刻藝術家那麼虔敬的包覆，並召喚那數百年技藝河流，在此際你何德何能握在掌中？但更多時是掉進那，網路與資本主義相結合的貪妄之癌，無明的購物狂（不是真的去購那個與昂貴後面對稱的美的提升，而是一種我們其實全知道的詐術、光影廣告撩動的躁鬱、一種像集體跳海自殺的旅鼠的失控恐慌）。

▋2010年「瘋狂的石頭」！

大約就在我迷上壽山石的第一年，說來悲傷，我就是在深深陷進江亭先生的《抱石澄懷》魔幻之帖，沒讀過還罷了，讀過後，又沒真的貼近見過那些帖子上一件一件如夢似幻的壽山石，就拱拱拱在淘寶以爲自己咦也懂些了，花個兩萬三萬買個店家標了郭祥雄作品的古壽鈕章，林文舉作品的薄意雕芙蓉章，也有「疑林清卿作品」。我還有一隻「疑郭功森早期雕刻」的凝白芙蓉小象手把件呢……事實上，《抱石澄懷》那帖子上，每一件都是十數萬、上百萬，且包括這位江亭，或我後來有幸認識的幾位臺灣八十年代就極有意識，有壽山石雕老廠那幾位神人作品之「時光中真正摩挲、體會、研究」的頂尖藏家，他們迷石藏石的三十年前，中國大陸經濟還沒暴漲，那些夢幻逸品的價位不到2010年「瘋狂的石頭」的十分之一啊。

且我聽經歷過那暴漲海嘯的前輩說起，都是舉荔枝凍方章，原來一根十萬，臺灣人這邊沒人想要，過幾年是福州石商來臺北收，荔枝凍一方一百萬臺幣，拿去福州轉身一百萬人民幣。田黃、雞血更如此，臺北的壽山石老店拿出一方田黃，夢遊般亂喊個高價，玻璃展示櫃前擠滿大陸淘石客，第一個人手稍微猶豫，後面的人立刻伸手搶去。臺灣老藏家們因爲見過有歷史傳承的田黃啊、芙蓉啊、杜陵啊、水坑凍石啊，沒有想像到對岸是暴力炒某個標的物啊，不是收藏，是房地產開發商當作稀有資源在以巨大水位高漲的超現實改變福州壽山石，即使回到一百多年前，也沒有的巨人之手恐怖抓到空中啊。

他們餘悸猶存說，當時什麼大師工獸鈕章，他們來臺北收了，回去把鈕頭鋸掉，一根荔枝凍素章反而像更高價的金條，可以高價賣掉……我這裡囉囉唆唆扯上這一段，乃爲了鋪陳我這個大白兔、豬八戒，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抱石澄懷》中那像曲水流觴的「一百件」，每一件都是拍賣會上的明星哪！這些臺灣老藏家，本身僅以八○年代的文氣迷壽山石的收藏小清新，他們也是醫生、拔尖的股市交易經理人、地主、工廠老闆，或更有實力但謙遜神秘的某大人物之子……

▋「壽石雅集」的神人

若非我後來如《仙履奇緣》、《愛麗絲夢遊仙境》，某次被這些老大哥邀請至他們的「壽石雅集」聚會，第一次去，他們在一張長木桌上，像八仙過海展放着各自的五六件收藏寶貝，我整個像心靈耽美之全部能量，被吸進一瞬間爆閃耀眼銀光的黑洞：林清卿的田黃薄意雕五六件，石卿的人物圓雕或山水淺浮雕若干件，郭祥雄、郭祥忍的古壽鈕雕若干件，王祖光的彩虹旗降石觀音擺件，林飛的、周寶庭的……我立刻被佛用金剛杵打擊天靈蓋，強光中無比明澈。我何其有幸得識這些壽山石神人，且他們是真的愛石如收藏博物館等級之宋瓷、明官窯青花重器、清三代官窯的鄭重、敬供之心，在維護最高端壽山石雕那個「心靈之飛行石」（宮﨑駿的《天空之城》）。我當下明瞭，我此生之幸，竟和我最初着迷的《觀石錄》的作者一樣：「心目既蕩，嗜好爲移，詎比煙雲過眼之喻。」

但轉身，另一方面，我有某種「放飛自我」，就是我完全斷念，此生（如果我的二十歲生命選擇，是當個純文學小說創作者，這是一條必然貧窮的朝聖之路）我之於將我的心靈、時光中如沖蝕壞毀之石灰岩洞的身體，其實和某個真正沉醉在雕刻壽山石的藝師，是同一種生涯選擇，得到創作靈光的某些激情與至福，整個人被那神秘湍漩從內裡到外面的拉扯、奔騰。我又有小家庭妻小，經濟上必然是拮据艱難。

這樣弄清楚自己是什麼，我能如此有幸得識這些藏有絕美壽山石，曾在高樓起、高樓塌的「瘋狂的石頭」之史前時代，在臺北，延續那些七十年前逃難於此的，老一輩文人，懂壽山石之靈之美的，那種朦朧光暈中壽山石的神秘性。我能夠被他們真心相交（事實上，我在加入「壽石雅集」後這幾年，和他們幾次相聚，喝酒胡鬧，那之間，那個當初江亭在《抱石澄懷》上，幾次提到的他認識的真正高人，這個雅集的會長，他是個文靜、老派文人氣的真愛石者，以他從八十年代，醫生的收入，他也是常常爲了收一顆絕美的林清卿、石卿，瞞着老婆跟銀行貸款啊，但他隨手就送我和我妻子，一些頗貴重之名家雕的把件，那純粹就像《紅樓夢》中，癡人寶玉與他覺得心靈相契之人相遇，隨手會把系在腰帶的小吊件，或珍貴的襲人給他的大紅猩猩手帕相贈……），分享賞玩，我就無須有任何一絲收藏任一件都是讓我債務揹不完的壽山石真藝術品的妄念。

▋那一個鬼市般的直播間

於是，淘寶的「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無限繁增的百萬幅藏密唐卡」，「命運交織的這某一時代的二十年目睹怪現象」，或每個人在其中的《格列佛小人國遊記》，你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被數萬細細的小人的絲線密密捆綁，這讓我沒有和自己的壽山石之迷愛死磕的，假作真時真亦假，開心的玩我玩得起的石頭（事實上那流通中，不乏一些非名家家工，但真的讓我感悟壽山石不同礦種不同美感的，可以形成我的《追憶逝水年華》啊）。

大約去年，也是幾年疫情，加中美貿易戰，種種劇烈改變過去三十年我們活在其中那個世界的形狀，光是我在「淘寶買壽山石」這一小小的，與外在世界應無大關聯的小秘境，都感受到海的那一端，發生在靠賣石頭的小店家、個人工作室，像珊瑚礁岩裡的生態滅絕。

那一陣我逛上了壽山石直播間，那許多批量中低老撾石機雕的，直播主也說不出的將這樣的賣石，自然充滿一種心靈降維的夜市破爛地攤感。我自然都過而不入，就像我青少年時期，到中南部找友人，友人帶我去臺中、或嘉義、或高雄，超大的夜市，我也自然而然不會停駐那些賣藥酒、大補丸、關公木雕、錫鑄古錢蟾蜍、神奇的在桌面翻滾快衝的電動玩具小車、電子鍼灸腰帶……這些莫名其妙工廠開模生產的醜物。

但值得一記的，是某個夜晚，我在那虛妄，如深海無數螢光水母、微生蜉蝣、火山灰，那如夢中縹緲，又如極遙遠太空船對講機傳回微弱通訊，那諸多即生即滅的網路，逛進了一個直播間。她們是一對姊妹，當然始終看不到臉，但聲音很清脆好聽，非常專業，且立刻被我嗅出她們是真正懂壽山石、在不同石種都有品味層層瓣瓣的「你必須常時光愛這種天地靈石，撫挲它們，纔會有的一種過眼錄的眷戀滄桑」。

她們是開放所有晃進直播間的人們，以一種限時，你可以加價搶拍的方式，拍賣壽山石原石。那都是乍看一塊粗糙石皮，但她們會切開一面，用砂紙磨光，露出其嫣紅、淡黃、濃郁黃、冰凍白、金沙，五顏六色但紋如漩渦，或是杜陵流水紋、馬背杜陵那像大錦鯉頭頂一大抹硃紅，大小質地不一，夾板芙蓉、綠善伯、觷箕（許多晶瑩、桃花漫灑的料子）、高山（切開磨光之面就像水墨山水）、最貴標王通常是一枚杜陵，磨開面杜陵就是有那種紅澄黃黑加凍白的奇幻千層派但又靈動的美感。都是16元起拍，但這和那些在緬甸或雲南邊境，切石賭石的詐騙直播間完全不同。我後來發現每晚來此搶標這些早先石農認爲切不出大章料，扔在礦洞外的零餘之石，後來隨礦脈枯竭又去收回的，竟都是一些福州當地的雕刻師，應都是無名者，買不起昂貴高貨，甚至老撾的頂級料也太貴，他們來這搶標，幸運時一百多元標下一枚不完美的，但某一部位美之又美的老料，回去用心構思，借形雕個小山子、小手把件、甚至切方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