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敘事中的“她們”有着更多可能

風聲》 《懸崖之上》 製圖李潔

從《烈火中永生》中的江姐、《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洪湖赤衛隊》中的韓英,到《紅河絕戀》的安潔、《紅色戀人》的秋秋,我們看到對革命女性的討論從未中斷,電影製作者遵從觀影心理和視覺邏輯,同時也擔當大衆文化敘述者。從諜戰片這一類型說,《風聲》與《懸崖之上》兩部電影讓我們看到更多層面的女革命者,也讓我們期待那些被遮蔽的“她們”在歷史和革命敘述中有更多可能性。

在“十七年電影”中,革命敘事與女性息息相關,《趙一曼》《劉胡蘭》《八女投江》《黨的女兒》等等,女性前赴後繼的革命之路多爲大義凜然地慷慨就義。諜戰片中的女革命者則複雜得多,她們存在的功能往往與性別有關,並作爲“內鬼”被審判和秘密處決。《風聲》和《懸崖之上》都圍繞受“困”敵方陣營的革命者如何脫險故事,女性再次回到革命敘事中心。根據藝恩數據統計:2009年,《風聲》的首周票房600萬元,總票房超過2億元;而2021年的《懸崖之上》首周票房2.4億元,上映至今票房已過10億元。

《風聲》的故事中人物羣像張力十足。在“老槍”和“老鬼”撲朔迷離的身份中推進,《風聲》中周迅飾演顧小夢家境優渥的我方諜報人員李寧玉則是懸念的煙幕彈,同時也作爲“女殉道者”的對照。這組關係使得《風聲》中的女性形象既多元又有言外之意。女革命者是普通女性(李寧玉)的超越性存在,慷慨赴義源於對個體有限性”的超越,她以“犧牲”來完成對信仰的祭奠。與此同時,我們看到《風聲》中女身體受難成爲觀影視覺焦點。研究者發現,對李寧玉的裸刑,觀衆接受度較高,而對顧小夢所遭受的繩刑,觀衆認爲更殘酷。量化研究表明“觀看”過程是對女性身體的消費,而這其中也暗合了電影創作者對女性、犧牲、革命話題的複雜處理。片中對身體的懲罰、受難,甚至毀滅,與革命的“崇高性”關聯,愈苦難愈彰顯革命信念之堅韌。

張藝謀在訪談中談到,《懸崖之上》開篇就是生離死別,就是將“小家”和“大家”同置在一起,將“個體”和“對個體的超越”放置在一起。四個圓形白色降落傘與天空中雪花一起紛紛落下,亮出主題:那些湮沒在時代洪流中的無名英雄,他們的生命和其他生命一樣渺小,而恰是這縱身一跳、落入凡間才升騰起意義。片中,四名特工跳傘的處理略有區別:王鬱是第二個落下,通過呼吸聲我們辨識她的性別,第四個落下的是小蘭,被掛在樹枝上,後割斷繩子自救。在影片結束時,只剩下兩位女性:小蘭和王鬱,一位單純到惹人愛憐,一位是等待孩子母親。她們同樣經歷了喪失愛侶之痛,是男性以生命換取和託付的對象——她們成爲被保護者。這樣的設定削弱了女性在革命中所遭受的性別羞辱。相反,片中對男性的犧牲、受刑,甚至靈魂煎熬都給予了較充分的體現。

直面犧牲是對人“有限性”的超越,對“肉身”的超越,信仰賦予超越意義。女性通常被定義爲“戀人”“妻子”“母親”等角色,所以在《懸崖之上》的開篇,革命伉儷要分開,夫妻之間留下一句“活下來的找孩子”。他們作爲父母的人性一面被註解,生死別離又展現了赴義的殘酷性。《風聲》中的顧小夢與《懸崖之上》的小蘭同爲革命少女的鏡像,同樣的青春妙齡,同樣的楚楚伊人,一個決絕赴死,一個是等待黎明。青春的身體與革命相連,象徵着生命力的同時也預示着它的脆弱易逝。演員周迅和劉浩存,都有一雙清澈大眼睛,雙目含情,周迅的眼淚是在赴義時流下,而劉浩存緬懷革命同志與愛侶。從這個意義上說,《風聲》中女殉道者的崇高感在《懸崖之上》遁形,拆解爲失去伴侶的妻子和愛人,他們在革命中的犧牲是有限的,她們被保護本身削弱了革命中女性殉難者的遭遇和殉難本身。

顧小夢殉道的殘酷性與理想的純潔性對應,以至於最後說出:“我身在煉獄留下這份記錄……我不怕死,只怕別人不知我爲何而死。”“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這份信仰誓言激盪起無數和平年代觀衆的眼淚,因爲人需要“意義”以超越平凡,而英雄主義不正來自於悲壯情懷和對美好犧牲的讚頌嗎? (作者爲上海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