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在風裡── 讀林仙龍詩集《走走停停;詩知道》

散文

其實很早以前就在報刊雜誌讀過林仙龍前輩的詩文,但初次見面卻是去年五月在他的故鄉臺南佳里。那時我剛出版《陽臺上的手風琴》散文集,突發奇想捨棄既有模式的新書發表會,改以讀書會的方式。我不打算在臺北舉辦,而是浪漫的設想一個場景:純樸的鄉鎮,雅緻的地方,大家圍坐在一起讀一本書,分享心得或朗讀篇章,彼時樹影投映窗上在微風中搖曳……於是我想到住在佳里的好友錦妙開的羽儂蔬食館。那是一場溫馨的讀書分享會,住在南部數十年未見的同學與友人趕來相會,也認識了許多美好的新朋友,林仙龍伉儷(其夫人周梅春也是散文小說作家)亦從高雄回到家鄉參與這場讀書會,夫婦倆留給我極爲親切溫厚的印象

今年春天林仙龍前輩出版了詩集《走走停停;詩知道》,書中還對照着李爲堯教授的英文翻譯。讀林仙龍的詩如他的人一般,平淡內斂中自有真味。他以淡筆描寫生活,不刻意說什麼,卻又說出了什麼,讓人不自覺地沉吟於他自然流露出的詩意中。詩人曾謙虛的說:「做不成偉大的詩人,我就守住自己的平凡,寫一點平凡的詩。我喜歡詩豐富的意涵與悠遠,我喜歡詩的一股幽微和氣味,也喜歡寫詩的那一份真趣和自然。」相較於時下許多刻意營造意象晦澀的詩作來說,我以爲林仙龍作品的自然恬淡更具詩意,那是一種時時自我省察,發自真誠生命深處,從生活中流出的輕歌──

詩人的作品裡常常出現山、海及樹的意象,他雖謙稱自己平凡,但觀其在〈山〉一詩中,如此寫着:「站着/你是一座高大聳拔的山嶺/站着。你是高山/如果我也要成爲一座高山/讓心頭的岩漿迸出/讓身上的風霜覆蓋//站着/站成天地的高度/站着。如果我們仍有堅持//……你是高山嗎/我是高山嗎 」,流露出詩人不平凡的心志,堅毅沉穩、聳立雄偉的高山,是詩人一生的仰望,也是自我的期許與堅持,要成爲一座山就必須能夠勇敢的吐出胸中的塊磊,忍受各種環境的磨練;詩集中常出現的「你」,或許正是詩人與另一個「我」的對話吧!在歷經現實生活的種種考驗之後,詩人俯仰自問,我還是當年的自己嗎?「我們」還是高山嗎?這是一個不隨波逐流者的時時自我警覺。

當然難免也有感傷的時候,在〈山林〉一詩中他說:「把一座山安在草地前/把一座山擱在回憶裡/看着削去半邊臉的一座/山;站在瘦瘦的背脊上/我是被困的一座山」,詩人說自己老了,他把自己藏起來,在曾經走山,柔腸寸斷的山路上;他最後超脫而豁達地告慰自己無需掙扎,天會老地會荒,那顆耀眼的星星終究會消失在山頭上,於夢的空隙。而那曾經遠離故鄉出外打拚的人,在有所成就之後,相對的也失去了許多,午夜夢迴,撫今追昔,忍不住溯着熟悉的山路前進,尋找當年的山,當年夢想的自己:「你把年輕的夢種植/也在院子裡種一棵樹/用一片一片葉子,把許多囈語/包住。把冷冷的面頰淹沒/葉子堆得很厚很厚的時候/你的夢裡有一座山/醒來是一條上山的/小路//……聽說你常在月光下漫步/偶爾回頭看葉子傷心的表情/偶爾回過頭看一座山/就在星星的旁邊」。此時詩人面對逐漸慵懶和蹉跎的黃昏草原,已不能再追逐和奔跑,只能靜靜的坐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守望〉薄暮下的一座山。

詩人是鹽份地帶的農家子弟,也曾是長期服役海上的軍人,因此面對波濤洶涌的大海並不陌生,海的平靜與起伏,都化成他內在情緒的涌動,海上有船、有水鳥、有水手,也皆成了詩人詩中的喻依。「大海的情緒很複雜/漲高了又撫平/撫平了又漲高/沒有人瞭解/海濤帶來了什麼又失去什麼/海濤堅持什麼或者放棄什麼」〈海邊印象)。「大海,來。我們坐下來/我們暫且不要喧譁/且看一艘船駛過茫茫的大海/且看一艘船看着遠方天際的/滿天星斗;像勇敢的海鷗/不斷的冒險不斷的飛翔」〈水手〉。

至於詩中的樹,在本書中佔了很重的分量,它是堅韌的生命力、它是母親、是信仰、是故鄉、是大地的守望者。不管是開王殿前有着風雨齒痕,跌倒而又匍匐活過來的木瓜樹,結出的一顆顆青木瓜用海口腔說它的苦難與勇氣。抑或是從野地、海口移植的苦楝樹,它們廝守在鐵道旁,看南下北上的列車,看一雙鳥兒高飛,留下的是白頭翁,是心苦的苦楝。至於那棵擁有自己一片天地的黃槿,開着黃澄澄的花,不動不搖的任由她愛的孩子蟬兒、金龜子和獨角仙等在她身上爬上爬下;而黃昏的炊煙,廚房充滿媽媽味道的蒸粿香,挑着重擔或在樹下趕雞鴨的婦人;樹和婦人都不笨也不累,她們都是十足的母親。

那曾被孩子攀爬掏蛋、嬉戲的〈海邊的樹〉,有一天孩子長大了成了浪跡天涯的水手,水手們回來又隨着一陣風走了,就像那幾番盤旋卻從不棲息的海鷗:「都走了。都在遠方/都像一棵樹/在路邊等待;都像一棵樹/向海上張望」,樹孤零零的站在海邊瞭望,每一片葉子都熟悉風濤,都曾經哭泣──「有誰知道日落以後/木麻黃爲什麼搖着身子/站着;等一隻北歸的候鳥/等着一盞漁火;在大海上/看無助的一張臉/看你;爲什麼把許多的過去/都忘了」〈防風林〉;樹的身影彷如母親的身影,那也是來自故鄉的呼喚。

由風或鳥帶來遺落在野地的一顆種子,於乾旱的田地落戶的一家農人。種子在貧脊砂礫上生長、抽芽,努力的長成一棵蒼翠的樹;農夫一家大小,沿着田埂搬運、挑擔,孩子沿着田埂上學、長大……悠悠忽忽四十年過去了,農人已離去,牽牛花爬上了農家的屋頂,「風會來/雨會來/蟲兒鳥兒會轉身回來回到大樹上」,對遊子來說這〈野地的一棵樹〉成了對家對故鄉的懸念。於是「滿山遍野踩過的步子都成了紛飛的葉子/滿山遍野厚大的葉子都循着步聲回來/尋找一棵樹」〈每一棵樹都長高〉。

於是那個曾經離去的人繞過草徑,在〈三月的小雨〉中回來了,「一條河醒了/一條河聽見流動的聲音/一條河聽見花開的聲音/每一棵樹都在山頭上等待」,等待那個曾經離去的人岸邊回頭,在微雨和柳絲裡。而看着〈一格一格的鹽田〉裡那幾顆鹽粒望着天空發呆,與退休的鹽田一起被結束,仍然記得鹽的苦澀滋味,曬鹽的村子沒有人曬鹽了,數過一格一格的鹽田,這裡曾經有鹽,這裡已經沒有鹽了,「一棵乾枯的樹/落光了葉子/一棵乾枯的樹/張着枝椏/在沉沉的暮色裡」,時間不斷的往前行,故鄉也一點一滴在改變中。

詩人回來了,帶着傷,只是看一棵樹。站在自己種植的一棵大樹前,他突然有了領悟,過大的野心或許也比不上樹上一隻毛毛蟲,他看到一隻毛毛蟲找到蛻化的理由,在大樹前面翩然起舞,生命遂迴歸最純真的初心,詩人追尋自己的蛻變。他是農人,他熟知田裡長着什麼,他和種植的那棵樹,安安靜靜地守住一畝硝薄的鹽分地,於是時光轉化爲一種和煦的光輝,一種熟識的芬芳,繁華紛紛退去,在大地上一鋤一鋤耕種的詩人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聞到貼近土地寧靜樸實的氣息。「生活在人間/一棵樹懂得伸開它的枝懂得張開它的葉/一棵樹比我更早懂得。跨過去/是詩」〈剩下;詩知道〉。

另外〈修剪〉一詩中,詩人雖說是修剪一棵菩提樹的枝椏,其實修的正是自己的心性,「我知道祂在看着我/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看一把鋸子。看一個人/修剪的/模樣」,此時菩提樹是佛,也是心中最清淨莊嚴的自己。而看過晨光落日,看一個人從海上回來的〈盆栽〉,以青翠的葉子、豔麗的花朵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她施肥又澆水,她把所有的窗子打開又把窗子全關閉;「還是再種一棵小葉榕/還是再種一盆薔薇一盆金線菊/我一鏟一鏟努力的加土填土;她坐在窗前/反覆的;反覆的說了些什麼/她走來澆上一盆水//請記得。請記得/請記得把盆栽擺在向陽的窗臺上」。小葉榕四季長青充滿生命力,薔薇代表愛情與思念,而金線菊是善於等待的,詩人藉着〈盆栽〉含蓄內斂地傳達了夫妻之間的深情。

詩集最末首詩人以〈我回來了嗎〉作結,呼應書一開頭的〈山〉,也同樣都用疑問句:「山。站在前面了嗎/山。站在大海的前面嗎//……我必需坐在窗前想起這些嗎/我必需坐在來回的路途上/回到大海邊。回到斷崖上/聽一聲;簡單的/呼叫/我回來了嗎」。彷彿經過長途跋涉的旅人,站在天地之間,對着悠悠歲月大聲呼喊着:「我回來了嗎」,這回來是身心的歸返,是「我」與「你」的相見歡,詩人以疑問句留下想像的空間,或許詩人是明白的,他知道答案就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