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上無小事 1
繪圖/可樂王
我剛加入蜻蜓公司時,就仔細研究過這個行業的資料,你可能還不知道,性愛玩偶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有個法國人用橡膠和塑膠發明了兩款模擬人大小的性愛娃娃……
正式開始之前,能給支菸嗎?
我還以爲你已經戒了。
我只是一直在控制吸菸數量,好吧?只有特殊情況下我纔會抽,比如工作壓力太大,比如你的老闆兩個月前當着你的面自殺了,比如你已經在療養所裡待了一個多月,比如我現在面前坐着的是《事件》週刊首席記者碰巧他也是撬走我研究生生涯裡第二任女友的瓦薩混球,諸如此類的。
行了,這半包都給你。
多謝。那麼,你想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
可以的話,從頭說起,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爲盧克.王,也就是王玄卜工作的?
我想想,2024年的7月底吧,也可能是8月頭上?總之是夏天,我剛從可口可樂北美區的媒體公關部辭職,到加勒比海度了兩週的假,去丹佛看了幾個老朋友,又想回次深圳看看我父母,結果老譚,就是我們以前哥大華人校友聯誼會的老譚,你記得吧?那個ABC,老家三藩市那個,對,一頓能吃五個漢堡那個,他告訴我蜻蜓公司正缺一個媒體主管,我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去試試看。畢竟,我可不是那種節衣縮食的人,不善儲蓄,錢花得很快,在東海岸還有個前妻和一個兒子需要贍養。
你那時知道蜻蜓公司是生產什麼產品的吧?
得了,朋友,你當我是小白兔嗎?我當然知道蜻蜓公司是當時新近崛起的生產性愛機器人的科技企業。
所以,你也知道很有可能直接爲王玄卜工作,《太陽報》怎麼說的?「發明性愛機器人的瓦特」?
你看,你們媒體的無知程度有時總是令人震驚。嚴謹地說,瓦特沒有發明蒸汽機,而是改良了它。王玄卜也沒有發明性愛機器人,他只是改良了這種技術。
我可不是《太陽報》的。
對,你們更糟。總之,我趕緊買了張商務艙的機票,從亞特蘭大飛到矽谷,王玄卜親自面試了我,對所有主管級別他都是親自面試,哪怕你只是個安保主管。
你對他的印象怎麼樣?
嗯哼,矮小,單薄,不苟言笑,如果不是提前看過他的報導和網上新聞,你只會以爲他就是辦公室盡頭那個最擅長數學題的亞裔員工。他簡直就是休.海夫納的反向極端。
但我面試前匆匆做過功課,你瞧,對他有些瞭解:出生在中國西南某省省會城市,父親是中學化學老師,母親是會計,家庭普通,但從小就很聰明,總能讀最好學校的最好班級,就這麼說吧,你跟我,我們這幫學文科的,就算是先在美國讀預科,上了本科,再拿到碩士學位,一旦在這兒混不下去了,還是可能回老家發展,在北上廣開公關公司什麼的。
但王玄卜這種搞理工科的不一樣,用以前那套話術體系說,是機器上的「高級螺絲釘」,他們的人生路徑幾乎千篇一律:上個國內名牌高校,再來歐美深造,進入知名企業任職,頂多做到研發主管或實驗室主任,移民,生個一男一女,努力把他們培養成醫生或者律師而不是「遠東運動」嘻哈組合,從公司拿到一星半點的股份,最後以中產階級的體面在依山傍水的地方買棟小別墅,養老而終,臨死前想着,該死的,我該多去幾次拉斯維加斯和泰國的。
王玄卜也是這種形象?
哦,比那些高級螺絲釘看上去更……書呆子。我當時就猜,這哥們很可能這輩子都沒嘗過大麻的味道,你要告訴我他是處男我都可能相信。
願他的靈魂安息,但我當時第一印象就是這樣的。一邊禮貌微笑,一邊猜他的那副眼鏡價格應該不超過200美金。當時他問了我對公司的看法,我的加入對公司能有什麼幫助,諸如此類的陳詞濫調,不過面試的尾聲,他忽然看着我,說,聽說,你在大學時代也捐過精?
我不記得你幹過這事。
因爲你正忙着和我的第二任女友在她的凱美瑞裡胡搞。
好吧。
我告訴他的確如此,只不過我沒有堅持到底,半途而廢了,但和牆上的比基尼照片無關,我只是忽然道德上靈光乍現,覺得不該繼續下去。他聽完,笑了笑,我唯一見過他笑就是這次,然後我就被錄用了。
你覺得這個插曲是你被錄用的主要原因嗎?
誰知道呢?你肯定也讀過他在《TIME》上的那篇專訪,對吧?凡事都有個起源,得用一件生活中常見的事情給偉大的念頭一個「合法性」,比如阿基米德泡在浴池裡,牛頓坐在蘋果樹下,王玄卜用的就是本科時代的捐精。
那時他從老家考到交通大學,讀材料學專業,家裡並不富裕。有個同學告訴他可以通過打手槍來賺零花錢,又絕對合法,於是他們就去了一家三甲醫院的……鬼知道什麼名目的科室,證明自己是高校學生、抽血檢驗合格後,每人就各自進了一間比寢室廁所還小的房間。
裡面只有一把椅子,兩側牆上各有一幅比基尼美女的寫真,圖元不高,也沒有露點……這太可怕了,男人走進去唯一能流出的體液大概只有眼淚。所以他當時就有了那個念頭,或者說念頭雛形。
「那一刻,大膽的想法就從他的頭腦裡誕生了,儘管只是個不成熟的雛形……法律角度而言,人和人之間發生性關係有諸多條件限制,那麼是否可以替換其中一方的人類屬性,以此解決這個問題?」
那篇專訪裡是這麼說的,但我個人覺得,這個思維和事件本身之間跨越得太大了,並不是那麼可信。因爲你捐精的時候不能播放色情電影,也沒有身材火辣的護士姐姐來幫你,所以你就要改善全人類的性愛體驗?得了吧。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你總不能告訴大夥兒,嗨,我要發明,哦不,改良這門技術,因爲我和我老婆的性生活不和諧,鬼知道她打算出櫃了還是天生性冷淡怎麼的,而我因爲道德責任或者害怕得病也不敢找情人或者召妓,所以我要鼓搗個全世界最先進最逼真的性愛機器人出來……就是這樣。
去你的。
好吧。那麼,你進了蜻蜓公司,時間是2024年夏天,工作環境是怎麼樣的?能描述下嗎?
可能是整個公司心理壓力最小的,至少比不上研發部那羣可憐蟲。我加入的時候,公司正在研發「妲己III-C」型號,似乎是汗液模擬系統遇到了瓶頸,嗯,他們稱他爲「暴君」,可不是說着玩兒的。
一點不錯,不知道約伯斯的遺孀該怎麼想。好在用這種措辭是《紐約時報》自己的鍋,我們只需要坐山觀虎鬥,我稱之爲媒體的報應。
感謝你的指桑罵槐。那麼,我是不是可以說,你在裡面過得相對輕鬆?
的確只是「相對」輕鬆。你知道,媒體公關向來是個替別人擦屁股的活兒,某個德國老頭在和「妲己I」做愛時得了馬上風掛了,我們就得出手;某個韓國江南區的未成年的公子哥通過成年人代購了「妲己II-A」,還盛情邀請同學們輪番上陣,被媒體爆料,我們也得出手;鹽湖城的顧客和「妲己」一起洗鴛鴦浴,導致觸電,半身不遂,我們還是得出手。
老話說得好,「人」加上「性」就是「人性」,人性複雜多變,一旦精蟲上腦,你永遠也預測不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但這些你們還是挺過去了。
是啊,挺過去了。畢竟,我要說,我們當時最主要的敵人不是這些腦殘的用戶,知道吧?我們的顧客,一半是羣愛嘗試新鮮的色胚,一半呢,用王玄卜的話說,「是羣孤獨的人」。我們的研發部可以滿足他們--在王玄卜苛刻的帶領下;而我們的行銷部可以誘惑他們,通過在各種成人雜誌和色情網站的廣告投放。但那些保守派,宗教團體,或許還有一輩子沒高潮過的家長們,他們真是要了我的半條老命。
我必須要提醒你,你似乎還忘了那些利益衝突方,比如海豚科技公司。
哦,那可是一場代價不小的戰爭,光就訴訟的律師費來說就代價不小。
可以詳細說說。
那就說來話長了。我剛加入蜻蜓公司時,就仔細研究過這個行業的資料,你可能還不知道,性愛玩偶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有個法國人用橡膠和塑膠發明了兩款模擬人大小的性愛娃娃,分別是男用和女用,但,很快就因爲害怕吃官司而將其拋棄於荒郊野外,因爲當時的風氣還不允許這種玩意兒的存在。
二次大戰時,納粹德國爲了避免士兵因患性病導致戰鬥力下降,制定了 「柏格希爾德」秘密計劃,製造專供士兵使用的性愛娃娃。這個計劃最後未能全面實現,原因有三:盟軍炸掉了工廠、行軍打仗時帶着充氣娃娃會被人恥笑、士兵認爲這種娃娃太失真。
再後來,是日本人,不過走的道路也漫長而曲折。我記得是1956年,日本政府聽從心理學家的建議後,爲南極科考隊員公費研發了國內第一款充氣娃娃,但因技術限制,其外形過於可怖,這批娃娃都保住了貞潔。隊員們認爲「根本不能用,只能灌了熱水當熱水袋。」
直到1970年,乳膠材料的運用才挽救了性愛娃娃的命運,1996年又將矽膠用於這一生產線。那些性愛娃娃的觸感越來越接近真人,但有兩個問題始終是懸掛在生產廠家腦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它們不會動,它們不會發聲。
某個專欄作者更是對這個困境用了最刻薄和毫無人道的比喻:姦屍。
非常……形象。
王玄卜去捐精,是他大一還是大二的時候,04年或者05年。他是1988年生人,我記得。到了2017年,海豚科技公司,之前專門生產情趣用品的,就開發出了最早的性愛機器人。
Honey-moo。
不錯,Honey-moo,體內採用精準鉸鏈骨架,有模擬真人體溫的加熱器,軟體採用智慧語音系統,顧客在使用時「她」,可以發出迴應的聲音。
聽上去不錯。
是不錯,不過作爲最早的劃時代的產品,「她」的缺點也有目共睹:面部僵硬、無法行走和自主運動、皮膚材質和真人尚有差距、內置的資料獲取和分析系統存在資訊安全性漏洞,以及昂貴的價格--出廠價一萬美金。
的確不便宜。
非常不便宜,一萬美金,足夠你做很多事情,或者找很多人,懂吧?
懂。(待續)
作者簡介
男,1984年生於上海,上海大 學經濟系畢業,07年起發表作品,見於《萌芽》、《收穫》、《小說界》、《小說月報》等刊。已出版長篇六部,短篇集三部。曾獲首屆「澎湃.鏡相」非虛構寫作大賽一等獎(合著)。目前爲上海市作家協會專業作家,思南讀書會策劃團隊成員,上海網路作家協會秘書長 。
得獎感言
食色,性也。十四、五歲開始創作,迄今二十餘年,很少寫「性」, 本作是我最狂野的一篇。沒怎麼讀過佛洛依德,但深信它是人類文明最基本的一環。有「性」的小說,無關過去、當下和未來,是人類的恆定。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