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視的俞敏洪

震盪的股價,終究是給不了俞敏洪想要的體面。今日開盤後,東方甄選一度暴跌超30%,創下自2022年6月以來的新低。如果和最高價75.55港元比,已經跌去88%。

憤怒的中小股東感覺自己被背刺。“一個上市公司最核心的資產,被以7600萬元低於市場公允價值的方式,100%剝離出去。最後,俞敏洪還要跳出來裝一把好人……你敢不敢把小股東的留言放出來看看?”不知俞老師看到這些評論作何感受。

怎麼說呢,這個大網紅和原生公司利益紛爭的故事,結局雖庸俗,但誰都能感覺到,俞老師已經儘可能在追求體面。送公司,分利潤,能給的都給了,違約金、競業協議,這些該要的,也都沒要。路人誰不稱讚一句,俞老師有格局。但剛過了一個晚上,形勢又變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個行爲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俞敏洪選擇對董宇輝體面,讓路人歡欣,但似乎沒對散戶負責。

可能也沒人說得準,現在的董宇輝對東方甄選來說,到底是當下不可或缺的核心資產,還是長期應該剔除的負資產?

看財報,縱然直播電商還是主要收入來源,營收達到39億元,但東方甄選也在大力發展自營業務,2023財年自營產品總營收已經超過26億元。當時我想,和董宇輝切割,降低對單一主播IP的依賴,加強自營產品線和供應鏈建設,對這家公司未見得不是利好。

事實證明,我還是想太多。情緒來得直接又猛烈,在東方甄選的中小股東們眼裡,大主播自立門戶,是個顯而易見的壞消息,根本沒那麼多彎彎繞。“擇時”的投資玄學我又學不會,也不知道,眼下這情況,屬不屬於“利空出盡”。

仔細想想,上回股價波動也是這樣。“東方甄選現在做得亂七八糟。”這話確實是俞老師自己說的,轉過來,東方甄選的股價就跌了10%,此後又連跌三天。但你若理性分析,肯定不能把他的話當真。理解一個人實際在講什麼,脫離不了具體的語境。做客物美創始人張文中的直播間,俞敏洪當時這麼講,更像是在跟朋友訴苦。

一個久經沙場的老江湖,偶然間真情流露,在資本市場上不是什麼值得讚頌的事。所以,你看,這次官宣的迴應就得體多了。不管是俞敏洪,還是董宇輝,都收斂了情緒。在措辭上,一個講的是大白話,一個用詩詞包裝,顯得文縐縐。那封致東方甄選股東朋友的公開信裡,唯獨有一處,我讀的時候還是有點觸動。

“我在與輝同行鏡頭面前出現減少了,主要原因是因爲我一旦出現,就會出現密集的攻擊;我也不敢出現在東方甄選的鏡頭面前,一旦出現,也是密集的攻擊。我左右爲難,作爲東方甄選的創始人,支持公司發展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不知曾走在崩潰邊緣的俞敏洪,在這次風波里有沒有崩潰過。但看他那次直播時說,想退休,去遊山玩水,想必退意多半是萌生過。

你看,最讓俞敏洪難以忍受的,還是大衆的謾罵和指責。我相信,眼下這個方案,一定是俞老師權衡利弊之後的最佳方案。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要說他沒有預判,我反正是不信。只能說,這種時刻,一個人選擇的,一定是自己最在乎的東西。就好比,有的投資人在被投項目處境艱難時堅持退出,這類人,一定沒那麼在乎別人的評價,或者說,與自己利益無關的人的評價。

所以,要說誰是最懂俞老師的人,還得是羅永浩。

羅永浩,不憚於做個真小人。把自己放在足夠低的位置上,網友的評論,許是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單論這點,俞老師就不是對手。

打人打七寸,“鐵公雞”就是俞敏洪的七寸。

羅永浩說,東方甄選可能是直播電商在中國誕生後,我見過的最不公平、最荒唐、最欺負壓榨年輕人的現象級公司。

爲了證明自己不是壓榨年輕人的資本家,俞老師在那封信裡解釋如下:除了已經支付承諾的全部待遇,我已懇請董事會及薪酬委員會並取得同意,把與輝同行的全部淨利潤獎勵給宇輝。同時,宇輝持有與輝同行所需的股權購買款,我也按符合上市公司規則和公司章程規定的方式予以安排支付。

怕網友讀不懂,俞老師還在公衆號評論區裡單獨加了兩條備註:其一,買公司的錢我安排了,公司是送的。其二,公司全部收益包括利潤,我分文未取。

羅永浩說,董宇輝應該獲得至少一半的收益纔算公平。一句成讖,俞老師最後連公司帶利潤都給出去了。

多少大風大浪都受過來了,卻受不了別人說自己摳門?

可能還真是這樣。我想起,曾採訪過另一位前輩企業家,原稿也寫過他“摳門”的事蹟。我本以爲,對方已經對這標籤習以爲常,可最後對方還是委婉地表示希望刪掉這部分。

一個追求體面的人,典型特徵是,恥感比較強,通俗點講,要面子。從心理機制上說,他們善於自我凝視,把自己當作審視的客體,借他人的瞳孔,來反射自己。

這裡可以摘錄一點關於凝視的概念:

(凝視即)攜帶權力運作或者慾望糾結的觀看方法。它通常是視覺中心主義的產物,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看者淪爲‘看’的對象同時,體會到觀者眼光帶來的權力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陳榕.凝視[M]//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

放在俞敏洪身上,觀看者就是社交媒體前的“所有人”,在當下的信息傳播機制裡,這種觀看者的主體性是無法抹除的,就是說,在“所有人”的凝視面前,俞敏洪無法不淪爲觀看對象。而他顯然對此是不舒適甚至無所適從的,不舒適的點,就來自於這種凝視的權力,權力對象必然感受到剝削。因此,被觀看對象的反應,往往是自我物化。

就是說,你會感覺到自己在凝視下的“不體面”。

俞老師自然是要反抗的,使用他所掌握的社會權力,在關於“體面”的爭論上,還有一些還手的餘地。但留下東方甄選這個攤子,在看到實際收益前,總還是要被指指點點。費半天勁,“鐵老師”這個帽子,哪有那麼容易摘掉。

可我覺得,沒必要苛責俞老師。他的困境,和你我的困境能有什麼區別?

一個還試圖保有尊嚴和名聲的人,又有什麼錯?

甚至尋求維護體面的行爲本身,都是一種體面,是這個時代的稀罕物。借用《潛伏》裡的臺詞,“兩根金條放在這,你告訴我哪一個是高尚的,哪一個是齷齪的?”利益前,臉面,當然是可以丟棄不顧的。有時這些聲音過於喧譁,壓倒一切,以至於我會在深夜反思,沒賺到錢,是不是因爲自己沒脫下長衫?

俞老師的初心無可厚非,但偏偏用錯了方式。他把評價的標準交給大衆,而大衆是情緒的擁躉,搞不好,就成了烏合之衆。造神的,和把人踢下神壇的,從來都是一撥人。

我在一篇名爲《“凝視”與困境——關於“女性之聲”》的影評裡讀到這樣一段話:

《燒女圖》所做的最大“改寫”——從“女性角色—女性角色”的觀看關係看去,片中艾洛伊茲的一句“當你注視着我時,我又在看誰呢”完美地消解了觀看行爲中的主動/被動地位,在瑪麗安和艾洛伊茲的凝視行爲中,權力結構的運作不復存在,更多的是情感的流動;

我想說的是,對抗凝視的一種方法,就是凝視回去。這在那部電影裡,在兩人的情感關係中,通過互相的凝視,消解了單向的權力壓制,從而實現了情感的平衡乃至流動。

但對企業家來說,你面對的是社交平臺,是無可計數的目光,你沒有凝視回去的機會。

所以這世道下,想保留體面,我看只剩兩種可行的方式。要麼“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要麼把評價體系收回到自己的內心,任他輿論洶洶。所謂“向內求”。

很想勸勸俞老師,別再向外抵抗,轉而向內求索吧。

關於“體面”,阿城在《遍地風流》裡講過一個小故事。

他去朋友老李家做客,幫對方的女兒相女婿。恰好,主人公老李也是一個對“體面”有執念的人,他愛書法,認爲寫字如寫衣,靠的是外在的裝點。老李的家,屋子素雅,愛人賢惠,女兒貌美,一家子都很體面。故事的轉折是,這麼體面的家裡,竟然藏了一個傻子。真相一不小心揭露,好在女婿並不嫌棄,最後皆大歡喜。老李也與自我和解,認同起“字如其人”的哲學。

多少人像老李,追求的不過是一種外在的體面,殊不知,越看重這些,離真正的體面反而是背道而馳。

扯遠了。話說回來,有在商言商的朋友評價說,俞敏洪此舉是犧牲股價,保全個人IP。“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話當然也有道理。但我真誠建議,想做個人IP的企業家朋友,還是別學俞敏洪,不如學學羅永浩。放下對外求體面的執念,活得輕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