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道情[二]
一條朱雀大街南北貫穿京師,自明德門直往皇城,入朱雀門而進禁宮。騎下彪悍的禁軍坐騎,就在它兩丈寬平民止步的中道上追風般奔馳,在一塊塊被百年歲月沖刷得透出光亮的青石磚上,留下聲聲飛揚的馬蹄。
像是每下,都拍在了心上。
一直在想,也覺得不可能,沒有可能。回溯遍了,從昨夜到今天所發生的所有事,無論是越牆樑上的失敗,尚書令府上先後的小大火,還是聞哥今天臨時驚險的出現……可以說哪裡都有破綻,可哪裡又都沒有穿幫,無論如何都不該會被發現,不該會做這般處置。
可是這樣緊急的召見……
不合禮制的傳喚,帶着含糊不明的口諭,不僅是自從景元覺放棄了用郭怡、顧文古和我作掩人耳目的棋子後的頭一遭,甚而是包括那做着表象心腹的時期,也從來沒有過。
我想不明白。
終於從朱雀宮門的側門裡穿過時,暮色轉濃的天幕上,已經露出了滿天星芒那最初的光亮,從空曠的太和殿前廣場前看去,其後北後縱深沿地勢而上,憑山而建的萬重宮闕綿延數裡,卻因着尚未到得掌燈的時分,顯得幽深而孤寂。
“蘇大人,請隨卑下福兮門入內。”
弘文、三泰殿後,劉玉撇下了隨行的兩個禁衛。他拂塵向東,指入內宮的大口。絳色的錦衣在前面,恰入一色的隱在宮牆褚褐的暗角下,不高的身材弓腰邁着細快的小步,帶着多少高低的屋檐劃過頭頂,長短的廊柱滑過身邊,只一會,就不辨了來路。
不知走了多久,停步在一處平常的拱門後。像是普通的園林拱門,門旁院角上掛着無數稠密的藤蔓,雖還不到茂盛的時候,卻是渾然一牆墨色的綠蔭。
“只能送您到這了,大人。”
劉玉躬身退到身後三步遠的牆角,拂塵揚起,低首作禮。
我站在原地等了他一會兒。直到確定他再沒有旁的一句話,真的不會擡起頭來,也絲毫沒有要陪人往裡進的意思,不得不出聲去喚:
“劉玉……”
他的身子動了一下,依然沒有擡起頭來。
大概是人家和我的交情始終沒有到掏心剖腹的程度,此時的疑慮與不安,也只有自個一個人承擔了。
吸一口長氣,撣了撣衣上一天的灰塵,邁步向裡。
“大人但去無妨。”
穿過拱門的時候,隱隱聽到他尖細的聲音,追着過來。
眼前是一面開闊的敞景。看不見一路里走來,壓得人透不過氣幢幢密實緊挨的重檐高殿,而是豁然一片,澄澈碧波。
平湖收集了無數的星碎,潤着銀色的粼光,透亮如同出殼的蚌珠,被周邊細瘦的桃柳包裹着,環湖九曲的宮廊圍繞着,一望少有的靜美。
怔得人楞開了神去,直到迎面的晚風順着漣漪吹上臉頰,微微帶了些水的涼氣,驚醒了此刻的處所。
我只大概知道這個湖的位置。曾經從不那麼細緻的宮圖上看過,應該是帝王寢殿重華宮外人工開鑿的玉液池,已然東北內宮的深處。
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裡邁步。回頭去看,來時的拱門後早沒有了劉玉的人影,甚而能見到其後模糊的宮門,鎖起了硃色的門扉。
被無端丟在這裡了麼……
二月初一的晚上,沒有月光,沒有早該燃起的華麗宮燈,唯是一地星光丟落的碎銀,點點鋪灑在湖面和腳旁。
想了一會,順着迴廊去看,頂上一掌掌暗紅色的風燈從立足處延伸開去,隱約標畫出堤岸水盡處的輪廓。
那之後有着好些朦朧宮殿的暗影,巍峨高大,低平恢宏,也不知其中的哪一座,是那任性人君隱逸的龍宮。
正念着,眼前對首,亮了光。
是燈光,暖紅的風燈,兩個一對,亮起在對岸的湖廊上。
來不及細看,它們各自從一邊牽起旁的風燈,一盞接着一盞,遲緩而安穩,對稱的引燃了左右弧線的延伸,亮光紛起,像是兩道一朝甦醒的火龍同時被人驅策着,片刻不息,從着對面向着這邊,蜿蜒,奔騰,合抱。
直到頭頂上最後的兩盞,也亮起了橘色躍動的光。
我便能看見,對岸最初的兩盞暖光下,彷彿是突然出現,盛滿了輝映湖色珠光的水景樓臺之上,一個深色的剪影,負手獨立。
碧池邊,迴廊下,明珠間。
更了衣,去了冠,頭頂一根澄亮的金簪,夜風一起,暗紅色繡黑金寬袖的大袞,衣袂翻飛舞動。
……
什麼叫做上蒼不公,什麼叫做偏袒一方?
就是將如此厚待,盡施一人。
神州萬物,九宮千檐,他的身後,本是多少人不比的富貴。而天佑斯人,竟又恁的甘霖作禮,塑了一個英姿卓絕的金身。
是不得不感嘆,上行偏頗,真有萬般寵愛集於一身的惡好。
——忽的起了心寒。
不敢再看,生生扭開目光,我低頭,提了前襟邁步。
下巴要觸到胸口,眼角餘光,依然看見一根根排立着後退的廊柱,而地上,一個個晃悠的燈的影子,更提醒着自己,正向着正確且唯一的方向前進。
腳步漸漸慢下來,一會兒,幾乎是腳跟貼着腳尖。暗笑女兒家生蓮的閨步大概也不過如此,那該是均勻的燈影間隔,卻仍然以着更快的速度,在腳下消失。
終於踏上了廊臺。
周遭水銀瀉地般的浮光攏着漢白玉的水閣,地磚如凝脂,不見一絲的灰濛。瞪着鞋尖,我聽着自己起伏的呼吸,等着他人發話。
卻沒有動靜。
微擡頭,眼光直到伸進水面的磚沿,沒有半雙該有的華靴。
全擡頭,眼前對着湖水的臺閣,是空空如也。
根本沒有半分人影。
人呢。
……人呢?
就這麼一會,這人能跑到哪裡?
剛剛在對面看到的絕不會弄錯,分明就是由着心性胡來,又偏偏生得一幅莊正皮相的那位,可現在,空蕩的水臺什麼也沒有,難道剛纔所見,是個憑空的魅影不成?
怎麼可能?
忽的肩頭一沉——
駭得身子一抖,尖叫幾乎溢出口邊——聽見背後響起熟悉的、悶在喉嚨裡的笑。
就知道了是誰。
一放心的功夫,那隻手攬上肩又得寸進尺的扶着肩頭,上了頸。
“皇上!”
還是笑。
突然發覺,自打知道了還能開玩笑沒有危險的一刻就放了鬆,便連這聲尖利的名號喚得,都帶了普通人該有的惱怒。
這自然是不該有的。
“不知……皇上傳喚蘇鵲來有什麼事?”
我終能定了神,問出句正經的話來。
他的胳膊卻完全攬了上來,人在後面,是趴在肩頭上,勾着我的脖子在樂。
溝通失敗。
“皇上……如果是問齊國公府的後續,臣以爲,齊小公爺雖沒有明確表態,但喜事依然十拿九穩。”
“小郡主及郡王情緒良好,臣因急着入宮覆命,已託張之庭送其回府,相信不日就將有佳信傳出……”
繼續失敗。
“臣尚不知尚書令大人府上現狀如何,入宮前經朱雀大道看見相爺家方向煙柱升騰,但已不見火光,想來應該是已經撲滅明火,就不知相爺是否無恙,有沒有人員傷亡……”
屢敗屢試,依然沒有成效。
那人一隻手勾着我的後頸,另一隻,早已前探,玩起了耳邊的鬢髮。
只是若有若無的低笑,偶爾愉悅的響起,算是打斷兩人間詭譎至極的沉悶。
又一次啞場,怔了片刻。
鎮定了心神,我嚥了口口水,舔了下乾燥的嘴脣,“喔,臣還要感謝陛下——咳,上元夜遊……”
是當時天真,四位大人商量定下的射覆題目,竟沒料到,他豈會不知內情。既然事先知道了,內裡又想要促成齊鵬和小郡主這對,即使不去做那種事先透露謎底作弊的勾當,先前的提點,尤其是對我這直接辦事的人……於是便有了上元裡突兀的遊河,便有了遊河裡,國釀花名的典故。
嘆流年……
但願,沒有想得太淺。
“陛下爲今日一試,早就特意示下了暗示,蘇鵲駑鈍,直至今日才知陛下深謀遠慮,心細如塵,爲齊鵬成事費了這許多的心血……”
噓。
回答我的,只有一聲耳後傳來的噓。
“……一切早在皇上掌握之中。只是遺憾,臣未能早些悟得,以致空自憂慮,做了好些無用的準備……若不是當時醍醐灌頂,險些就不能順利過關……”
噓,噓。
像是安撫委屈的孩子,低語着告訴我,沒有。
說來也是……到底是爲了什麼,奔忙擔憂了整整一月。人家早早知道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人家還早早透露了決勝的關鍵,就在一場突然而至的遊河裡,就在一句漫不經心的帶過裡。
“臣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感嘆……”
“噓——”
食指按上了脣。聲音吞進了肚內。
像是要急着封住人的口,食指滑過,換了柔軟的拇指腹,又像是再細緻不過,描摹一件易碎的珍玩。一時的恍神,眼睛不由自主的盯上他緩緩移動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漂亮,慢慢向上,是金縷覆蓋的深紋玄衣寬袖,再往上,夜風颼乎,縷縷飄動的墨發,遮住了那人側旁的臉。
手指忽然停了下來。
“關山萬里,百轉回腸……”
他轉了臉,略歪着頭,不偏不倚的直視,低低淺淺的吟。
從不知道……這句即興豪邁的詞,會被人念至毛骨悚然的溫柔。也從不知道……那雙變幻莫測的眸子,能現出驚心動魄的沉凝。
手掌順勢撫上臉頰,微涼的觸感,恰一瞬僵硬。
“蘇鵲……”
近乎嘆息的輕喚,壓抑而濃稠。“桃,不知李意……”
心兀的收緊。
“……久望其夭夭。”
感到不妙的一瞬間,已經貼了上來——
“唔……”
一時極盡驚駭,乃至忘了眨眼,看着他的臉在眼前放大,溫熱的呼吸撲上面頰,然後——是無法呼吸。
見……見鬼!
伸手去推,才驚覺脖子和下巴都被扣住——鐵一般僵硬的手勁,怎麼掰,都紋絲不動。
“嗚……嗚!”
——見你該死的鬼!
不知道人的手勁竟然能這麼大,狠命的掙扎,只換來脖子後錐心的疼痛,和幾乎要被捏斷的下頜。
下意識的抽氣,一剎那氣勢的萎縮,立刻被人毫不留情的捉住,什麼軟的東西泥鰍一樣迅速霸道的鑽進牙關,到處攪動,到處吮舐,一寸寸,一分分……
嘴不能呼吸,鼻子也被壓住,越來越模糊的天地裡,彷彿封閉了人所有的感官,只剩下暈暈眩眩的茫然,和突然敏銳的觸覺……
柔軟的溫暖,要命的吸吮,齒間的碰撞,上顎的輕點。渾然都是陌生的麝香氣息,越來越濃,越來越密。
咚咚亂炸的心臟,似乎要飛出胸腔。僵硬的身體,被一陣陣從後腰和尾骨上傳來的麻癢,弄得虛軟,酥綿,幾乎無法站立。不知什麼時候……掰住下巴的指,成了托腮的捧合,推出去的手,變了支撐的勾掛……而覆近來的軀幹,做了後仰的挺拔,躲旁去的身子,卻換了前俯的倚靠。
世界混沌。思想休止。
眼前漸漸,一片鋪天蓋地的白……
跌倒前口中的舌最後攪了一下,無限眷戀般退了出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