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道情[一]
看着腳步走近,看着人影穿過遲楞的人羣,看着風揚起晃亮而寬大的衣袖,看着他伸手,緩緩向上,挨近了臉龐,只在尺寸之間……
“——何人亂闖!攔住他!”
猛一個錚聲,低徊婉轉的琴聲戛然消止。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不要忘了收藏本站像是在頭頂被人狠勁的砸了一下,迷濛的混沌裡,兀的撒進了一線清明。
“來人!”
“公府重地禁衛戍守,給我站住!”“快,攔住他!”
斷了的絃音裡夾雜的嗡聲被人按住,天音遠去,餘聲韻了,聽得好像拉緊了的心絃,被人突然鬆了勁道。
好似過了百年,終於在最後的時刻緩神。
……仿若一下從九天雲端,掉回了灰濛的現世。
天上的陽光,幾乎是一下子變得刺眼。側臉低首避開,發打在面上有些疼,風吹在臉上,又覺得涼。袖腳帶過,拂了滿臉的不堪。再擡頭,已不見舉手欲拭的他人,陡然聽見的,直是齊鵬一聲厲喝。
“——什麼事!何人喧譁!”
醒神循聲,看見齊小公爺分開怔楞的人羣打着輕飄的腳步往花園的門口疾走。桃花樹後,是三個齊府護院和着宮裡的禁衛扭着兩個着了灰色家僕裝的人,按在鋪了圓石子後花園入口的路上。
絃音既住,西首的涼棚起了簾,張之庭從裡面邁步出來。
幾乎和回奔的齊小公爺撞個正着。
“稟皇上!”
齊鵬用着輕功打點,順勢彎膝,在我腳旁不遠,跪下抱拳。
“是尚書令大人府上家人來報家宅走水,火勢延至數間房舍,現數位家僕受傷、衆多書籍章文損毀,因家中衆人人驚惶未定,尚書令大人有請周尚書回府相商!”
“……何時的事!”
身邊人沉聲道。他邁步從側旁走出,立時有人讓路,騰出一個空敞的小圈。
“據稱乃午後廚房突燃,火勢蔓延迅速,燒至正中尚書令書房,衆多典籍書畫不及轉移……”
“——齊小公爺!”
沒等齊鵬說下去,不遠後有人喊了一聲,越開人羣,踉蹌衝過來。“齊小公爺!我父親……我父親、我家人可有事?”
齊鵬正待站起,被周子賀生按住肩膀,他就在地上扭着頭答他,“周尚書莫急!尚書令大人身體無憂,說是人畜無傷,只家中部分僕人撲火受了輕傷,只是字畫珠寶這些身外物損失的不清……”
“子賀,怎的好端端連着日子走水,”景元覺打斷齊鵬的話,站在那裡側首,“昨夜的火頭,未曾撲滅嗎?”
周子賀猛的擡了頭。
向來溫文的杏目,這一刻渾然圓睜,紅絲遍佈,額角的青筋突突的跳躍着,震得一貫冷靜的眉眼,蹙起幾分猙獰。
被那灼灼逼人的凜然直視駭的驚了一驚。不由得扭頭,目光帶過一邊,景元覺的面色卻是如常。他偏頭看着躬身在下卻後背不住起伏的周子賀,神態裡沒有一星半點的不妥,甚爾於目光的凝重中,還透着絲不知該說關切還是訝異的光。
“快回去看看吧。”他說。
那樣的昂首逼視,無論如何再說不上是謙恭,然而在這聲溫和的吩咐後,尚書大人歇得一刻,終於垂瞼,彎下了膝。
“臣,謝陛下恩典。”
尚書大人匆匆跟着兩個家僕消失了影蹤。
大部分人還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有些遲鈍的互相問起,身邊無人的間隙,在人羣中扭頭,我看見西首涼棚裡捲起了半幅簾帳,綠色的羅裙,一晃而過。
怔了有幾分的時光,換幾步得了個旁的角度,再看。
——京城的花魁姑娘之一以指掩口,桃面微側,擬了一個噓聲。
繼而她鬆手,露出一個短暫的笑顏,啓口遠遠,做了一個口型。
芸、娘。
……
場中的議論一時半會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些許老人在和景元覺討論火起突然,宮中城防是否要調撥些人手去施援,派人通知京兆尹調查一下可疑人等是否更好,需不需要打點其他府邸以備尚書令大人取用——
我站在人羣的邊角,看着散落的桃花,一瓣瓣落上自己的鞋面,堆積,重疊,凝息平復心跳。
這樣一來,任誰,也再不會把昨夜周府的竊案,指向蘇鵲此人了罷。
因爲這個構陷臣子的黑鍋……
已有萬人之上的厲君,踏踏實實的背下。
按捺着心裡呼喚聞哥的衝動,眼角撇過院牆邊的一溜,多少陌生的面孔,終在靠邊的角落裡,看見那一個仰首望天的長髯中年人。
他的目光大概早越過了狹矮的院牆,觸了那些鳥瞰大地的雲蜺。
而這地上的火,既然已經燒起來了……
就讓它,燒得更旺些吧。
我想不到比這更高明的後招。
“……想什麼呢!”
聞聲已有人站在身邊,皺着眉頭端詳我的臉。
“之庭你彈得真好……真的好。”
他眉毛顫了下,一刻沒有答話。彼此安靜的眨眼看,脫口明明是事實的說辭,突然顯了敷衍,一下子竟找不到什麼形容的詞彙,掏空了腦袋般傻站。
後來一方藍帕現在了眼前。“誰像你當衆淚下,還不擦?”
……也不是什麼尷尬的事。
抹去眼角的水跡,紛亂中聽見樂卿公子在說。語氣與其說是懷疑,不如說是抱怨。“亂糟糟,這裡有什麼比小丫頭能嫁了,還讓你關心的?”
是了,多少心思也比過眼前最需要關心的人。順着他的耳後看去,那人中靠裡的一對,不大自然的挨站在一起。他們緘默的看着衆人討論,偶有相互交流的眼神,幾次像是心有靈犀般欲言又止,卻是消默在一方的低頭紅臉裡……乍一看,總生出無端的戲感,好像兩隻單純的羔羊,不慎掉進了不搭調的黃狼圈。
忽然那羞答答的一邊,稍擡頭的一瞬裡恰對上了這頭的目光,臉上更有一紅,立即像是撈着了救命的稻草,拋了身邊站着的木樁,邁着不知何時生出的碎步,噠噠噠的奔了過來。
到了近前還沒有問話,那是先自己雙手攪了袖擺,扭捏的問:“……周,尚書令,他家沒事吧?”
我站在那裡笑。
“蒙郡主關心,想必相爺一家吉星高照,不會有什麼大礙。”
“蘇哥哥……”
“你說。”
“我……”小臉爬紅,在這初春飛花的傍晚,豔如晚秋滿山嫣然的紅楓。“是齊小公爺說,說臨王舊邸老破……”
她眨眼,吸了口氣。
“……讓莫要嫌棄,搬來國公府暫住。”
我站在那裡大笑。
這話說的,全然齊氏犟人風格。而今多少事,這一樁實在暢快淋漓……實在值得,和丫頭兩人當衆捶腰。
惹得張之庭搖着頭嘆息,左看看我,又看看丫頭,張口欲說,卻瞅着曲身歪斜的兩人,忍不住撇嘴上翹。
一晌開懷,竟無意周遭的喧聲漸小。
“……不巧周大人家裡出了點意外,幸而不是什麼大事——咳,各位大人!既然比試全部結束,那就到這裡吧!”
是定襄王站在中央,給了散場的指令。
爾後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禁衛簇擁着中間那人首先消失在桃花林後,又一些謙禮之辭,齊太夫人和廣平郡王去到前面送別,吳大人攙着付大人、陳荀風大人、李澄光大人、李仲恭大人一一帶了從人離去。
院牆下的調香郎中也在這個隊列裡,跟着其他的從人出了門。
半頓飯的工夫,百餘人衆盡散。
終場的善後三方,也只剩齊家郡王家和廉王家數人,按理應該作爲主辦的一方留到最後,不過想必齊家的太夫人定不在意這些虛禮。於是跟着告辭的郡主經過了門口的齊家老小,和着張之庭作揖拜別。
“多謝太夫人款待,蘇鵲等送郡王回府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致謝。”
太夫人銀絲飄飄,瞥過身後站着不知在望着哪裡的齊鵬,對着府門前郡王雕花車廂掛下的車簾,笑的清明。
“老身不便遠送,蘇大人、張公子卻可常來。”轉頭她道。
分手登車,過了兩個路口,到了朱雀大道和別行的岔口,揭簾吩咐了停車,囑了張之庭送郡王郡主回府,我則下車上馬,要跟上後面拐往羽衣樓的小車。
張之庭跟在後面下車問,“你是稍後直接回家,還是要去臨王府一聚?”
此時暮光已現,柳煙飛的小車跟在車隊的最後,看得框架都有些模糊,而車下隨行的侍從,更是隻餘七分淡漠的光影。
我扯住馬的繮繩,“時候不早,也許是直接回家。”
“好吧。”他點頭,“無事莫要耽擱太久,這廂送回,我在家裡等你。”
我心裡有數,回頭不會太早,卻還是應了。馬腹一夾,牽了繮繩並了駑車的兩騎,方欲揚鞭喚起,前頭有了數騎匆忙的蹄聲,是有人從朱雀大道急着往南迴奔。
夕陽餘暉裡,看見是三匹純黑的御馬,攔了前頭郡王的車駕。
其中的一匹順着車隊往近,眯着眼睛,看見來人高起的黑帽和宮人絳色的錦衣,近了,原是去而折返的劉玉。
他勒了馬繮,在馬上致禮,“陛下有旨,齊府事畢,請蘇大人宮內敘事!”
啞了一會沒有應他。
劉玉翻下馬來。
“蘇大人,皇上請您即刻入宮!”
張之庭從前面走過來,郡王和郡主的車架,也起了車簾。不得不駐馬問他,“……劉公公,何事召我?”
劉玉搖頭。“臣不知!”
“哪有這樣的匆忙,到底何事?”
是張之庭擰了眉毛,站在了中間。
劉玉沒有吭聲。
跟着呆了一刻,聽見後面馬車驅動的車轆聲,猛然想起從人中的那人,忙從馬上滾下來,伸手拉開前面怒火沖沖的友人。
“蘇鵲這就去,劉公公,真的不知所爲何事嗎?”
劉玉望我一眼未答。他作了手勢請換馬,上馬後,他則用了原先我的那匹,順過旁下的張之庭時,拂塵一擺,昂頭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