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旬假,午後未時,楊帆在“金釵醉”宴請都官郎中孫宇軒和司門郎中嚴瀟君,本司主事馮西輝作陪。
巧的很,這一天恰有另一撥官員在此聚會,席間看見楊帆,先是寒喧了一陣,又過一會兒,竟然紛紛進了他們的雅間,向楊帆敬酒,慶賀他榮升之喜。
道喜的人如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之流乃是“三思五犬”之二,而楊帆同武三思走的比較近,他們過來敬酒情有可原,可是其他幾位官員卻絕對不是武三思的人。
諸如中書侍郎蘇玉衡,這位正四品下、身居要職的官員是當今朝廷上風頭最勁,連武氏二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力壓一頭的首席宰相李昭德的親信。
諸如秘書少監金無彩,那是宰相蘇味道的門人,此外還有禮部郎中孟巖、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洛陽尉唐縱……
孫宇軒和嚴瀟君大開眼界,原來楊帆的人脈不只是軍伍中的將官啊!在朝堂上竟然也有這麼多的朋友。
軍伍中的將領,縱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與他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不在乎。像武氏子侄那些皇親宗室,他們是敬而遠之。那些宗室縱然有官職在身,大多也只是武將,朝堂上沒有他們的位置。
武承嗣當初任宰相,本來是武氏家族佔領政壇的一個絕好機會,可惜他操之過急,於是在保李派宰相們的反擊下鎩羽而歸。
武則天讓武氏子侄大多兼着軍職,是因爲她明白軍事力量對她地位穩定的重要,不允許他們涉足政壇,是因爲平衡這種事兒,是每一個帝王本能的反應。
所以楊帆身後那三座靠山,固然可以保證他在刑部不會被人欺侮的太厲害,卻也無法引起刑部官員的足夠重視。而此刻一一亮相的這些官員,卻是與他們密不可分的。這些人有的與他們平級,有的還比他們高上一兩級,而這些人對楊帆的敬意和親熱,他們都看到了眼裡。
花花轎子人人擡,當他們意識到楊帆在官場上的人脈甚至比他們還更廣泛的時候,他們本來覺得自己肯賞臉光臨已是給足了楊帆面子的倨傲感便一掃而空了。
楊帆很客氣地向來人還禮敬酒,他知道這些人就是太平公主安排來給自己擡轎子的,太平公主涉足政壇纔不過兩年光景,已經擁有了這麼多人的效忠,楊帆也不禁暗暗吃驚。
他當然清楚,這不是太平公主勢力的全部,這個心智如狐的女人,一定還有不曾浮出水面的力量。
楊帆剛開始看到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時還微微有些詫異,這兩個人不是武三思的人麼?難道被太平公主給收買了?等他看到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才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與婉兒交往這麼久,他當然知道婉兒身邊也有一些人,比如這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一向與婉兒走動較近,他們應該是婉兒身邊的人。
如此看來,太平公主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故意用了手段,讓她的人又邀請了其他的官員同來,以此混淆耳目,就是怕暴露她的實力。
畢竟武則天也在關注着楊帆,誰知道女皇會不會一時興起,派人查看楊帆與哪些人飲宴。而武則天是堅決反對自己的女兒插手政壇的,一旦讓她知道,後果非常嚴重。
縱然分屬於不同的勢力集團,只要兩大集團間沒有劍拔弩張,作爲同僚飲宴吃請也是常見的事,他們自然很容易就能邀得別的官員出來,而他們對楊帆禮敬有加,他們邀來的人怎麼也要給個面子。
這樣一來,就算有心人注意到了,看到的也只有武三思這個鋥明瓦亮高達三百度的大燈泡,從而把分屬於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勢力也打上他的烙印。太平心思之縝密,性格之謹慎由此可見一斑。
蘇玉衡、金無彩等人進了雅間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他們只是在楊帆與孫宇軒、嚴瀟君酒過三巡正東拉西扯的時候走進來,很親切、很客氣地向楊帆敬了杯酒,說了幾句道喜的話,溫文爾雅地向同席的孫宇軒和嚴瀟君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孫宇軒和嚴瀟君看向楊帆的眼神就大不相同了。
楊帆要的其實就是這個效果。
如果事事依賴別人,就算你背後有天那麼大的一座靠山,旁人也只是敬你、畏你,看在你背後那個人的面子上給你一點面子,而不可能平等地與你合作。
楊帆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孫宇軒和嚴瀟君這兩個專業牆頭草肯正視他的契機。要在刑部趟開自己的一片天地,只能靠他自己一拳一腳去打開局面,外部的力量只是一種推力罷了。
此刻最興奮的就是馮西輝了,他知道這是楊帆真正踏入刑部的第一步,而楊帆所展示的人脈和力量有些出乎他的估量。他相信,如果楊帆真的能主掌刑部司,他這個主事就一定能更上層樓。
他很期待“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那一刻!
……
從“金釵醉”走出來的時候,楊帆很累,這種累是心靈上的累。他初入朝堂就在軍伍,軍伍中相對單純一些,說什麼話辦什麼事直來直往,很少像文官們一樣喜歡小心翼翼地試探、旁敲側擊地揣摩、拐彎抹腳地表白。
入鄉隨俗,他只能用同樣的方式與孫宇軒和嚴瀟君交流,太直白的手段會讓這兩個人把他當成沒有城府的愣頭青,嚇得一走了之。
儘管有些累,不過楊帆走出“金釵醉”的時候心裡還是很滿意的,今天的飲宴完全達到了目的。想露這麼一手,就讓孫郎中和嚴郎中納頭便拜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陳東現在比他有勢力,何況他頭上還有一個曖昧不明的崔侍郎呢。
他只要孫宇軒和嚴瀟君在一般情況下保持中立,關鍵時刻能稍稍表態支持一下那就足夠了。他是刑部司郎中,他要在刑部司建立權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挑戰陳東的權威,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時光匆匆,一晃又是十多天過去了。
這天一早,崔侍郎的議事房裡,四司正堂正襟危坐,崔元綜坐在上首,刑部主事馮西輝坐在最下側,有氣無力地念着案牘。
這是刑部的規矩,每旬都會把這段時間刑部審處的各種死刑級以上案件拿出來,由刑部正堂匯同各司主官進行評議,如果有哪位官員覺得哪樁案子處治不妥當,可以當堂提出,大家評議。如果刑部正堂或一半以上的各司法官提出異議,此案就要重新審理。
這是對一旬公務的一種例行公事的總結,實際上各司主官各自負責一攤,很少會對別人負責的公務指手劃腳,如果是有什麼人請託想要法外施恩,也早與負責此案的官員私下溝通過了,誰會在公事會議上發難呢?
因之,這是毫無意義的一種總結會,自從楊帆到了刑部以後,他已經參加了兩次這種旬會了,每次都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旁人也是如此,通常都是由一位主事把案情念上一遍,各司主官就像沒睡醒似的,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作爲刑部正堂的崔元綜有時會問上兩句,幾位郎中便說一聲“下官沒有異議”,崔元綜便會叫人繼續念下一份。這種沒營養的事,就連其他幾位刑部主事都懶得來參加,自然把這差事交給了職權最小的馮西輝。
這是楊帆參加的第三次旬會,他決定,就在今天向陳東發難。前天,他已通過馮西輝,仔細瞭解過這一旬所處理的所有死刑級案卷,他選擇的突破口是北市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
應屠是洛陽三市中的北市坊令,別小看這個從八品的官兒,管理坊市那可是油水十足,沒有背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肥差。楊帆已經查過,應屠的後臺是一位吏部員外郎。
秦小白在北市購物時與一店中夥計發生口角,而那家店鋪與應屠關係匪淺,應屠作爲坊令,出面維持秩序,秦小白也不是善茬兒,竟爾破口大罵,應屠大怒,命人把他拿下,一頓棍棒,竟然當場打死了。
涉及人命,這是死刑級以上案件,但是刑部司陳郎中處理的結果是“無罪開釋”,理由是應屠身爲坊令,有維持坊間交易秩序之責任。秦小白對抗坊令,擾亂治安,應屠施杖懲戒,秦小白身體虛弱,施杖人力道輕重各有不同,方纔致死。
故而,應屠雖有施刑不當之嫌,但是既非故意殺人,也非過失殺人,因其執行公務故,不予制裁。而免罪之所以獲得順利通過,苦主並不追究也是主因。這一方面,楊帆已經暗訪過,知道死者秦小白的娘子收了對方大量錢錢,故而“私和”。
按大周律,私和也是犯罪。把秦小白一案扳過來,背後還能觸動那位吏部員外郎,這一戰,他挑戰的不僅是陳權的權威,而且涉及到吏部官員,只要一戰成功,他就能把陳東挑落馬下,樹立他在刑部司的權威。
刑部是掌管刑法的,要在這兒立威,當然要在法上下功夫。正如軍中立威,莫如戰功一樣。
楊帆準備發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