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不是怕棺材,而是她的秀鼻和美眼都懼怕老楊樹的香氣和發出的光亮,尤其那嫩嫩細細的皮膚一旦接觸楊毛,就起疙瘩,而且奇癢。如果這次不去,就失去了跟月正元學習文化的機會。經過思想鬥爭之後,她還是鼓起勇氣去了老楊樹下。
天空瀝瀝下着毛毛雨,這是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楊燕被泉香楊等同學的簇擁下,來到老楊樹下的杏壇。這裡傳說是楊柳公祖父當年的講壇,有的傳說更爲遙遠,說是當年孔聖人收門徒傳播儒教思想的臺子。
楊燕的到來,月正元故作沒有看見。楊燕找了一塊雨淋不着的地方坐下,上面是茂密的楊樹葉,下面是一本本待批的作業本。楊燕拿起一本作業本翻着,耐心地等月正元問她。
“有事吧?”月正元終於耐不住低着頭問。
“我要跟你當學生!”楊燕說得乾脆。
“不行!”月正元的主意不變。
“爲什麼啊?”楊燕來時的喜悅被他的拒絕一掃而盡,然後非常地不服氣地說,“連老爹的棺材板都要了,還怕我爹啊。”
“楊柳公的意思是不希望你來,我爲什麼要惹他老人家不高興呢。”
楊燕見他又埋在作業堆裡不想理他,又轉移話題繞着彎子說,“月老師,這麼多作業啊!楊燕知道你辛苦。”
“所以你不要當這個學生。”月正元擡起頭看着楊燕。
“要加強學生的軍事訓練和生產實踐,支援抗日前線;要求間周作文,算術要在課堂完成,常識取消筆記……”楊燕摸着長辮子談着縣文教科傳達的“精簡學生作業,加強學生軍訓”的意見。
“你比老師還厲害啊!”月正元又埋頭批改作業。
“你也太小看我了,大哥是誰?三聖縣文教科科長。哎?你剛纔那話什麼意思?
“看你比老師還厲害,沒有必要來特訓班。再說你老爹對特訓班的姑娘一直成見很深。”
“老爹是刀子嘴豆腐心,連棺材板不是答應支持學校嗎?大哥不讓我上前線,讓我們加入特訓班,就是要我們保護大家的同時,跟你學習文化。你要不要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緊張,我只是想當你的學生。”楊燕看他那冷冰冰的樣子就想哭。
“楊燕,你先坐下!爲你上學的事情,我找過你大哥,你大哥也沒有辦法。”月正元想讓楊燕讀書,按新生她必須入一年級,但論年齡她該進入畢業班了。爲這事,他想讓她直接讀二年級,請示了上級不予批准。這原則的事情誰也無法改變。
“你是說你不要我了!”楊燕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楊燕你聽我解釋,上級指示暫停15歲以上少年進入特訓班,可以進行短期培訓,協助家長、男勞力給前線抗日戰士送武器,擡擔架;也可以幫助醫生救治傷員,做一些洗被褥等護理工作。況且,你是游擊隊副隊長。”
“月老師,請問香楊、香楊多大了?她們爲什麼能讀書?”楊燕按捺着自己的情緒。
“她們都是特訓班的同學,經過半年的學習都有了文化底子。”月正元望着她,慢慢地解釋。
“你根本不想收我!”楊燕的嘴脣有些顫動,她怕哭出來,極力控制着。
“昨天新招的學生名單已經報上面去了!”
“月老師,我不想爲難你。我們十七八個村姑盼着跟你讀書。有好幾個姐姐說,寧可不嫁也要跟你讀書,盼讀書比盼漢子還急呢。”楊燕連眼睛都紅了,她望着月正元,希望月正元能夠答應她們。
“你是聰明的村姑。收下了你,再來的村姑來怎麼辦?男孩子也來鬧怎麼…
“月老師,退一萬步說,把我收下總可以吧。”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把我收下吧。我在村姑中最小,我剛剛十五歲。”
“不行!”月正元的態度很堅決。
“我當初幾夜沒有閤眼,幾天沒有吃飯,跟老爹絕食鬥爭,爲誰?爲他們把你放了。我把嫁妝板都改了學習的黑板;我風裡來雨裡去,過河越嶺,挨家挨戶給你請來了學生,她們能加入特訓班跟你讀書,唯獨我不能。你在心裡就不想要我,也算了!卻偏偏要把責任推到大哥身上。我學文化爲誰,爲了你——月正元……”楊燕說着,轉過身去抹眼淚。
“學習文化是爲了更好地抗戰,將來爲了國家和人民,怎麼是爲我啊?”
“爲能天天看到——你。”楊燕哭了,“我的槍法不必特訓班的差吧,不就學點文化嗎,別人學習半天,我學習一天,晚上也補習可以吧。”
“我更不敢收留你了。晚上補習,就是楊柳公答應,那個泉龍楊也會找上門來……”
“月正元!你巴不得他把我娶走嗎?”楊燕氣得跺腳。
“要不,我向領導請示一下,你別游擊隊副隊長了,安心在這讀書,還可以幫着特訓班軍訓。”
“你讓我徹底離開前線?你什麼意思啊?”
“那我就不能教你了!”月正元打開一本作業本。
“月老師,你心夠狠的!我是副隊長,老爹都怕我跟你學習。把副隊長辭了專心跟你學習,老爹會同意嗎?老爹一定擔心你把我怎麼樣?”楊燕見他仍在批改作業,生氣地將本子“嘩啦”全推在地面上……
“楊燕!你要幹什麼,這是學校!”月正元彎腰速將溼地上的本子撿起來,用衣袖將泥水擦淨。
“你不讓我讀書,你們誰也教不成!”楊燕啜泣着甩開膀子跑了,那眼淚伴着雨水洗刷着她漂亮的臉蛋。
月正元站在老楊樹下,感到滿是熱汗的髮梢上絲絲的涼意。雨點子越來越大,他突然意識到楊燕奔跑在雨的世界裡,那被淋溼的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凸顯她苗條的身姿和優美的曲線。這麼美麗的女孩,他卻沒有能力讓她讀書。她爲了他教書,五六天沒有進食,連副隊長都差點兒撤了。他想到這事,眼睛也如同這紛紛的雨,迷濛蒙的。在這雨霧裡,彷彿看到了摔倒在泥水裡的楊燕……
月正元站在杏壇的石階上,雨滴滴答答地敲着雨傘,喀喇一聲,廟門的鐵鎖自動打開了,兩扇木門向兩邊散開,在聖像的前面是一盆正燒得通紅的木炭,他跑了進去——楊燕要烤衣服。月正元背過身去退到門口,她以爲他要走放下衣服跑到他的身後把他摟緊。月正元終於難以自控又轉過身將她摟在溫熱的寬大的懷抱裡,撫着,吻着,加速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