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元把紙錢、食物先後擺放好,又拿了些紙錢分給月氏家族的子孫,一邊用鐵鍬壓着燃燒的冥幣和紙錢,一邊和爺爺不停地交流着——祈禱他在九泉之下平靜地生活,耐心等待着春天的陽光重回大地,不要牽掛活在世上的子孫,並保佑子孫如他生前所企盼的那樣幸福安康。
“做道場的還沒來,嫂子怎麼安排的啊?”月三跑過來問。
月正元說道:“做什麼道場啊!爺爺是教書先生,從不信這個。”
“還是該要的。”月大走過來說,‘斷七’要請道士、和尚來做道場的,這樣才‘保太平’。這一次是爲活人祈禱。唸經拜懺之後,我們這些做晚輩的便脫下喪服,換上常服。”
“大哥,你去喊吧。正元又不懂。”楊燕站起來吩咐。
月正元好像沒聽見依舊燒他的紙。熊熊的大火不時地噴薄出高高的火焰,風助火勢,一大堆色彩斑斕的紙錢,慢慢地變成一小堆黑色的灰燼。前來祭拜的人把愛吃的貢品放到火上,把一瓶酒斟在火上,火勢更加旺盛,他們分別將燒的紙錢周圍畫了一個圓圓的圈,彷彿將這些錢給地下的亡靈存到陰間的銀行一樣,這也是大浴河一種葬俗。
月正元的心情如天氣一樣沉重,想起爺爺的一生淚水如小雨一般滴答。在月氏族長的一生中,苦難如同毒蛇一般纏繞着你,到了壯年,他的身軀就像叩向大地的鐮刀,沒來得及收穫那一茬又一茬的莊稼,自己就被戰亂、飢餓的鞭子抽打在無情歲月的鐮刀之下。那一天,他極度的虛弱,努力睜開疲憊的雙眼四處尋找他心愛的月正元,最終看到追殺的敵人失望而歸,他知道月正元安全地逃走了,他知道月正元是教育的希望,民族的未來,國家的棟樑,他懷抱着自編的教材含笑閉上了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其實,他並沒有走遠,只是把學校移到了自家的門前,他捨不得走遠。在農村教育這塊地上,他傾注了一生的心血和汗水。在野草、冰花鋪就的一張大牀上,人民敬愛的老師,頭枕着寒冷的風,永遠的睡去了。回憶他的一生,像似默默上演了一幕幕悲喜劇,又默默地謝幕,然後抓一把黃土,緊緊地裹住自己,與大地融爲一體,歸於自然,歸於永恆。
那一天,月正元一進家門進了他那個屋,見到爺爺那張空落落的牀,只認爲爺爺很忙,沒想到爺爺再也不能回來,一切物是人非。當楊燕告訴他,爺爺早已死了,他的心裡就無比的難過……但是,他沒有哭,知道老人家一生最怕的是孫兒的眼淚。他記得,爺爺望着他被風吹亂的頭髮,還不時的爲他梳理一下。沒錯,爺爺離他很近,他感覺到了爺爺的體溫。
燃燒紙錢,紙灰旋轉飛揚,青煙嫋嫋升上陰沉沉的天空。月正元彷彿看見爺爺提着已經褪色的文件包走進學校,端着課本笑眯眯地走上講臺;又感覺到那佈滿繭子的手在撫摸他的頭,又熱呼呼地撫上了我的臉,諄諄教誨如何感恩師長,如何報效國家。“不管你走多遠,不管你權有多大,不要忘記父母,家鄉和祖國啊!那纔是我們的根啊!”月正元又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空氣中似乎還混合着他身上散出來的粉筆味兒。
特訓班所有的姑娘都來了!還有他教過的被掃盲的青年,也來了!誰也沒有通知不約而同地來到老楊樹下,按大浴河的葬俗一一跪拜在兩側。月氏族長沒有妻兒,哪來的孫子,月正元不過是他戰火中撿來的烈士的兒子。這些學生都甘願當他的孫兒們,爲前來上墳的叩頭的人陪跪。
月氏族長生前的親戚拜過之後,他的同行們也一一鞠躬。等鄉親們集體拜過,姑娘們已經整整陪跪了兩個小時,誰也沒有蹲下或者站起來,這就是月氏族長聖賢教育的成果。
時間彷彿凝固了,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只有地裡的莊稼一年一年等着收穫,只要陽光不老,雨水不衰,就會有種子在泥土中發芽,就會有一茬茬莊稼,一茬茬碧草野花陪伴着你,這些都是你的學生們啊!
等天快上黑影,誰也沒有想到大浴河各村村長也來了!按照一般的規矩,各單位的領導三鞠躬即可,然而這些領導還是按大浴河的習俗雙膝跪在月氏族長的墳頭。此時此刻,只能用淚水寄託對死者的哀思和懺悔。
天色暗了下來,月正元發現楊葉鳴就在人羣裡,而在他的身後閃現着十幾個漢子,滿臉的橫肉,眼睛裡放着兇光。其中幾個,好像在哪裡見過,月正元一時想不起來。他從那裡帶回來的人?月正元站起來走了過去。
“你怎麼來啦?”月正元問道。
“我怎麼不能來?”楊葉鳴毫不含糊地反問。
“我爺爺不喜歡你來!更不喜歡你帶着他們來!”月正元一雙眼睛盯着他後面一個個陌生人。
“你以爲我是和你一起搞封建迷信?”楊葉鳴編出他們來的理由,“月氏族長是右傾,不準悼念!”
“爺爺怎麼是右了?我們爲什麼不能悼念?”月正元走過去問道。
“月氏族長推崇忠孝節義孔孟之道,這與日本教化精神如出轍。推崇封建迷信就是與延安精神對着幹,就是反黨,右派!”楊葉鳴見月正元那架勢一點兒不怕,因爲在他的背後不僅有大日本教育撐腰,而且泉龍楊也在支持他反封建。
“亂彈琴!是你爲了當僞科長逼死了爺爺,還要嫁禍泉營長。楊葉鳴,你敢不敢到泉龍楊面前對質?”月正元那雄鷹一般犀利的目光注視着楊葉鳴,字字句句如利劍直刺向對方。
楊葉鳴支支吾吾下不了臺,衆目睽睽之下竟然胡說八道:“你什麼了不起,要不是楊燕三天兩頭、白天黑夜裡往泉龍楊那裡跑,你月正元有幾個腦袋也搬家了!”
月正元一把抓住了楊葉鳴的衣領,說:“我離開這段日子,是你趁望天楊不在傢俬自做主有意陷害爺爺,你敢到老楊樹下給爺爺口頭說?”
“那段日子你不是去了延安嗎?楊葉鳴就主動聯合泉龍楊管理我們的學校!”泉香楊擔心月正元打了楊葉鳴站出來說話。
這一說激怒了祭祀的人,一起反對楊葉鳴和泉香楊,特訓班的姑娘們也紛紛倒向了月正元。
“誰派泉香楊去搶救月氏族長?誰派專車讓泉香楊來接生?是我!”楊葉鳴歇斯底里地大喊。跟在他後面的人瞪着眼睛,做着隨時作戰的準備。
柳媽身配寶劍端坐在馬背上,馬後不足一華里的路上佔滿馬隊,馬背上一個個年輕的女觀颯爽英姿,張望着祭祀的一舉一動。
“我們走!”楊葉鳴揮手之間,身後的陌生人大搖大擺地衆目睽睽之下離開。
月正元一直目送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這纔想起去找柳媽。突然發現她們也不見了,就隨便牽了一匹馬上去,追了一會兒,又轉了回來。
不遠處泉龍楊帶着十幾個騎兵,每一個人肩上扛着槍,把祭祀的現場包圍起來。所有人瞪大了眼睛,跑是來不及了。
泉龍楊摧馬來到楊葉鳴跟前,很鎮靜地說:“大家別慌!上墳照常進行。我只是找楊科長有幾件事要問。”
月正元策馬回來,忙走到泉龍楊和楊葉鳴之間,拱手說道:“我們只是在這對月爺爺上‘五七’,沒聽說上墳需要部隊保護啊?”
“你上你的墳!你沒這資格!”泉龍楊不想把矛盾轉移。
月正元說:“我只是要去延安,和望老師和泉大哥一起參加了一次戰鬥,柳瑋參戰,特訓班還是我說了算。”
“還有臉說抗日同盟?你月正元還裝什麼傻?”泉龍楊慘淡地一笑。
“到底怎麼回事?戰鬥結束後我就回來,剛遇上上墳的事!我月家還是楊府?是學堂還是特訓班?出了什麼事我做主!”
“行!”泉龍楊向周圍的人施禮然後說道:“今日大家做個見證。那天,我們打縣城、打老柳莊取得節節勝利。怕夜長夢多,勝利的當夜我們將指揮部從聖道嶺遷往縣城,奔往臥佛崗大橋的時候,遭遇一股特訓班的襲擊,我軍傷亡上百人。”
月正元解釋:“我和望天楊昨日還提及縣城之事,怨友軍不能及時安置恐遭鬼子反攻,沒想到果然出了差池。在聖道嶺突然出現能殺傷友軍的部隊,極有可能是鬼子的魔影部隊。”
“知道你們有把死人說活的本事,我們做過近一個月的調查取證。當初,望天楊的部隊,楊燕的游擊隊都在和浪泉、柳邊以及僞軍打仗,唯一有作案嫌疑的是你月正元的特訓班。”
“我帶領特訓班和望老師在一起,他可以作證;柳仙客帶一部分特訓班進了縣城。”
“還有一部分呢?月正元你還不知道楊葉鳴帶着泉香楊等人去了聖道嶺。”
“他們去聖道嶺幹什麼?”
“這要問楊科長。他根本不是抗日英雄,他是漢奸,或者是鬼子!把他逮走!”泉龍楊命令,他的騎兵舉槍待令。
“哪個敢?”泉香楊拔槍,手下的幾個姑娘也迅速舉槍。
“大家冷靜!”月正元擲地有聲地對泉香楊說:“這是八路軍、特訓班的地方,他就是漢奸或者是鬼子,也是我們處置!”然後又對泉龍楊說,“別中了柳邊的離間計!即使清理門戶也不勞友軍了。”
泉龍楊一揮手,友軍朝天鳴槍,這是對英雄最隆重的祭祀。槍聲停止,泉龍楊帶着騎兵離去。楊葉鳴見機想走,被月正元的飛鏢對準了脖子,喊道:“誰讓你們私自去聖道嶺?怎麼回事?說!”
祭祀的人越聚越多,話越來越入骨三分。
楊柳公擠過去從月正元手裡要回楊葉鳴,看着還要爭辯的楊葉鳴厲聲喝道:“你又來做什麼?當時你讓死者懸棺三日示衆,你哪像爲人民的黨?你簡直是土匪,是狗R的鬼子,是反動派!現在又不讓人家燒紙上墳,你將來就一個人把我埋了?滾!”楊柳公越說越激動,到後來竟然控住不住感情,朝楊葉鳴狠狠踹了一腳。
“簡直反了!都反了!”楊葉鳴大喊,在人們的仇恨和鄙視的目光裡,垂頭喪氣地溜掉了。
暮色降臨了,前來上墳的人陸續離開。柳仙客最後留了下來,他望着極度悲痛的月正元夫婦,將他們一一扶起,像他們的親弟弟一樣地勸慰:
“人也!死與生亦同。人死如同收割莊稼也,一茬一茬,無悲無樂。造物輪迴,死與生景緻也。”
“還在斯文?什麼時候了,快去聖道嶺!”月正元命令柳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