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晃眼就過。
特別是當你希望時間不要再流逝,甚至是就停駐在這裡的時候,它走得更快,更無情。
到了該回學校的時候,離別的氣氛濃厚。
十點半的車子,凌盈他們全部人堅持要再上一個鐘頭的課。
但是課堂上,小孩子們的淚,已經忍不住。
凌盈他們還在講臺上笑着,堅持笑着,眼角卻也已溼潤。
最後半個鐘頭,攝像機的閃光燈閃個不停。
小孩子們流着淚,說要努力考上哥哥姐姐們所在的學校,說哥哥姐姐明年要再來,他們會等待,一直等待。
凌盈鼻尖酸楚,卻硬生生忍着淚水,不讓它流下來。
班長小小的個兒,此刻緊緊地拉着她的手,淚眼汪汪。
這半個鐘頭裡,所有的照片都盈滿淚水。
車子還是來了。
他們咬一咬牙,上了車。
引擎發動,塵土飛揚。
車子後面有人奔跑,有人大叫,有人哭泣。但是該分離的,也終究是要分離。
凌盈的眼淚終於落下。
成煬宇在一旁握緊了拳頭,苦苦壓抑着安慰的衝動。
又是顛簸的路途,凌盈沒有嘔吐,只是沉沉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學校。
下了車,各自回去歇息,明天再開會做一些後續工作。
第二天開始,又是一陣忙碌,統計調查數據,撰寫調查報告,製作三下鄉實景片斷,整理心得。
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其時校園裡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校道上已經很冷清。
忙了十來天,終於把一切都處理妥當。
凌盈纔想起忙碌的時候,手機似乎響過很多次,她都沒有時間接聽。
掏出手機一看,才發現是裴御。
沒有心思回電話,一想起成煬宇也許就要回去了,渾身都懶洋洋。
算了,該下去吃飯了。
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不期然看見兩道身影,有較爲頎長的身材的人,正冷着眼看着一臉溫淡平和的笑容,笑意卻未達眼底的另外一個人。
凌盈疲憊的揉揉眼睛,這麼複雜的局面,是她一手製造出來的嗎?自從自己不喜歡裴御以後,她記得自己沒有給過他任何錯誤信息,他現在幹嘛老來煩她呢?
看着他和成煬宇站在一起,兩個人給人的感覺形成強烈對比,一個沉靜,一個霸道。裴御正狠瞪着成煬宇,可是成煬宇嘴角勾着笑,看也沒看他一眼。
這個人真是……
唉,這種事情真煩。
凌盈低着頭,沒有多少猶豫地走向看着自己的成煬宇,管不了一旁的裴御氣得牙癢癢。現在已經八月,她和成煬宇能相處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雖然話很少,可是她仍想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
“成老大。”她迎着八月的陽光,揚起笑臉,“吃過飯了沒?”此刻,多希望八月的烈陽刺傷雙眼,讓她什麼也看不見。
成煬宇看着她過分刻意的笑容,點點頭,然後靜默。
凌盈低下頭,放鬆了嘴角已經僵硬的笑容。
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呵,神經病,怎麼這個時候想這些呢?呵!呵!
笑容有些苦澀,有些嘲弄,有些壓抑,可是一切都還好,不會笑得落淚,也沒有聲嘶力竭。
半晌,成煬宇終於伸手拉拉她扎高了的小辮子,淡笑着說:“我要回家了。”家裡的車已經在宿舍樓下等他了,只是他執意要等着見她,跟她道一聲別,再回去。
凌盈嚥了一下口水,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有點難,不過還是迴應了。
她低着頭,看着面前那對穿着運動鞋的腳慢慢的轉個方向,再走出她的視線。
凌盈始終沒有擡頭。這不是最後的告別,她不需要看着他離去的背影來將他深深地烙在腦海裡,她不願相信這會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還有下學期的,不是嗎?
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凌盈眼中又出現了一雙腳。
她猛地擡眼,然後是黯然,又低下了頭。
不,不是成煬宇,成煬宇穿的是白色運動鞋,這雙是黑白相間的運動鞋。
臉不一樣,氣質不一樣,連穿的鞋也是不一樣的,她怎麼能認錯呢?
呵!
又是一聲輕笑,凌盈嘲弄地微扯嘴角。“什麼事?”她擡起臉,半眯着眼睛避開陽光的直射。
裴御深幽的眼眸盯着她,在她突然擡臉之後,那對瞳孔猛然一縮。
愣了有一會兒,他纔不怎麼好意思地別開眼,硬着聲音說:“暑假去我家住。”
*** *** ***
酷熱的天,強烈的陽光,空氣中,沉默了一會。
還是那麼霸道、專橫、冷硬的命令語氣。
凌盈緩緩地垂下了眼簾。這次,她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輕得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更勿論沒有看着她的裴御了。
等了很久,還是沒有聽到她的迴應,裴御撇撇嘴角,忍不住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低着頭?那是什麼意思?他擰起眉,“不會說話嗎?”
凌盈沒有擡頭,只是又輕輕地說了一句:“我說好。”
壓住心裡慢慢升起的喜悅,裴御冷着一張臉說:“明天早上來接你。”
凌盈依然沒有擡眼看他,只是再一次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裴御轉身走開。面對着這樣的辛凌盈,他不習慣。
站在原地發呆了許久,凌盈終於擡起頭,沉沉的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腳,邁出步子,向飯堂走去。
第二天,坐上了裴家的小轎車,凌盈又拎着行李來到裴御家。一樣的地方,一樣的人,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放下行李,凌盈拉開客房的窗簾,讓耀眼的陽光從落地窗的玻璃透射進來,她又眯起了眼睛。
她發現有時候眯起眼睛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或是爲了掩藏情緒,或是爲了不想看清外界的事情。她現在……大概兩者都有。
於是凌盈就這麼在裴御家住下來了,不再和裴御吵吵鬧鬧,在飯桌上對裴御的父母沉靜地微笑,不再吵着回家,白天也不跑出去,在客房霸着不大的電視,鎮日找暴笑的電影或綜藝節目看,然後放聲大笑,笑得臉頰痠痛,笑得心陣陣抽疼,笑得眼淚都錚錚地落下來。
在一個星期裡瘋狂地迷上林俊杰的歌,那把溫柔的好聽的聲音,還有那些悠遠哀傷的旋律。
夜晚常常失眠,有時睡着了,半夜三四點時卻會突然無緣無故的醒來,然後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更加怕黑。
是夜,睡得不甚安穩的凌盈慢慢地睜開眼睛。
又是這樣,彷彿有誰在召喚她那般,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就會醒來。
看了天花板發了一會呆,凌盈坐起身,擰開牀頭的燈,昏黃柔和帶點暖意的燈光,霎時漾滿了整個房間,似乎連角落裡的黑暗也被驅離。
可還是覺得孤獨。
站起身,戴上耳機聽mp3裡拷貝的林俊杰的歌,打開落地窗到陽臺上席地而坐。
悶熱的天,陽臺上的地磚卻涼涼的,凌盈把手掌攤開,輕輕地印在地磚上,清涼的觸覺從手心一直滲入心裡。
心,莫名的平靜下來。
夏夜的風總是清清涼涼,彷彿深藏着寂寞,卻又懂得自己調適。仰頭望望天空,只有一片黑幕,黑幕中央,掛着一輪閃着晶瑩剔透的光芒的月亮。
凌盈屈起雙腿,將頭埋入雙臂間,無聲地嘆氣。
究竟在悲傷什麼呢?在裴御家住,不就是爲了與成煬宇近一些嗎?就算沒有形體上的相鄰,就算沒有心靈上的感應,最起碼,他們還處在同一個城市裡,還呼吸着污染指數相近的空氣。即使九月他離開了中國,他們也還處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個月亮,呼吸着成分相同的空氣。
難道……不是嗎?
那還爲何悲傷?
眼眶漸漸熱了,眼淚卻沒有流出來。
這愛鬱悶至此,讓她不得不緊緊、緊緊地壓抑着,然後……真的就放任它這麼滅亡嗎?
擡起有些迷茫的雙眼,凌盈在一瞬間又覺得心有不甘。
如果不能長久,至少幸福一下,可以麼?可以麼?
捂住正一點一點抽疼的胸口,手心的清涼沁入皮膚,反而溫暖了顫抖的心。凌盈站起身,走回房間裡,關燈躺回牀上。
還是睡吧。
*** *** ***
凌晨三點,當凌盈在客房的陽臺**時,裴御正憑窗而立,同樣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和那一輪月亮。
他素來不喜歡落地窗,感覺那麼大一扇窗,根本就不是讓人透氣,而是讓外人偷窺的。
他知道自己多數時候很霸道,生爲獨生子,家裡每個人都對他疼愛有加,極少反對他的要求,就連嚴肅的父親也是這樣,再加上繼承了父母的優良基因,長得比較帥,學校的女生們、講師們都很少爲難他,獨有辛凌盈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平凡女孩子敢一再挑戰他的權威,對他的臉蛋不屑一顧,總是忤逆他,反抗他的多數命令。
對於這樣一個新鮮的人,他基本上不知道該怎麼對付,所以出於本能,就總是欺負她了。
可是相處的日子漸漸長了,才發現她雖沒有出色的外貌,卻有着自己獨特的能夠吸引人目光的地方,於是漸漸地有了好感,可是回過頭又發現她身邊已經有了其他人。
而且,他還犯下了不可致命的錯誤。
真的……不可挽回了嗎?
他不知道她和那個嘴角總掛着笑容的男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自從上次五一她匆匆忙忙從這裡跑回學校後,再見她時,就已經了無生氣了。
時常看到她望着窗外的天空發呆,或者是深深吸氣,又或者是低垂着頭沉默。
她變得沉靜。
她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她以前充滿了活力、生氣,常常跟他吵吵鬧鬧,可是現在即使他故意去鬧她,她也就懶懶的一擡眼,什麼話也不說,然後再沉浸到自己的思緒裡面去。
他不喜歡她變成這樣,那個男人……不適合她。
總是要等到失去了,纔會懂得回頭來珍惜嗎?如果他想珍惜了,她還會給他機會嗎?
嘆了口氣,裴御並不知道,在他轉身走向牀沿時,另一間房的凌盈也帶着同樣淡淡的憂愁,走進房間關上了落地窗。
只可惜各自思緒不同,他心裡想着她,她心裡,卻記掛着一個即將離去的人。
*** *** ***
背靠在落地窗上,凌盈盯着手機發呆,目光卻沒有焦距,穿透手機,落在不知名的物體上。
已經是八月中旬了。
裴御所在的小區裡種滿了桂花,濃甜的桂花香隨着風到處飄,怡人心神。
凌盈手掌漸漸緊縮,小巧的手機被握緊,凌盈手指關節上的骨頭突出來。
要回到原點嗎?
當他什麼也不曾說過?當自己什麼也不曾說過?
不,她不能。
對不起,不能。
就……打吧,不過是索要一天的幸福,難道還奢侈嗎?在分離之前給她一點點可以保留的回憶,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啊。
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凌盈翻出成煬宇的電話,摁下呼叫鍵。短暫的靜默後,嘟嘟聲有規律地響起,一聲一聲,輕輕地敲在凌盈的心上。
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電話終於被接起,凌盈的心跳在一剎那間加快。
電話那頭成煬宇沒有出聲,只是靜默。
凌盈吸了幾口氣平靜心情,抖着聲音輕輕說:“成老大嗎?”
成煬宇淡淡地“嗯”了一聲。
沉默。
猶豫再三,凌盈還是鼓起勇氣,“我……我在廣州。”
電話那頭還是靜默,凌盈不知道,成煬宇正忍着鼻尖漸漸涌起的酸澀。
“成老大……”凌盈捏緊了拳頭,眼睛沒有焦距的直視前方,“我想見你。”話音剛落,心裡恍若被什麼塞滿。
對,她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不要壓抑,不要空虛。
“出來好嗎,成老大?”凌盈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宣判。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成煬宇溫淡的聲音輕輕響起,“對不起,我沒空。”艱難地將心裡的應承咽回去,他狠一狠心,拒絕了她。
聽到答案的那一刻,凌盈絕望地閉上雙眼,嘴角,卻勾起了淺淺的笑意,笑他,也笑自己,笑他的懦弱,笑自己的癡想。“嗯,那我掛了。”
“嗯。”那邊淡淡的聲音、淡淡的語氣,徹底壓碎了凌盈的心。
掛了電話,凌盈任自己癱坐在地磚上,閉着眼睛吞吐着內心的苦澀。
沒有淚水,沒有痛楚,只是心裡有着淡淡的壓抑的悲澀。
手腕上的表在嘀嗒嘀嗒響着,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
寂靜中,凌盈的手機先是亮起藍色的燈光,然後在她手中劇烈地震動,同時,輕快的鈴聲劃過空氣。
凌盈猛地睜開雙眼,抓着手機的手,隨着它的顫動,也微微發震。
她深呼吸,緊張地摁下接聽鍵。
“凌盈,”手機裡傳來成煬宇的微喘以及他激動的聲音,“我在天河書城門口等你!快!”他想見她,他想見她!無論有什麼理由,他現在只想見她!
捂住嘴巴,凌盈顫着聲應了一個字:“好。”
掛了電話,薄霧已經在眼眶裡凝聚,凌盈什麼也顧不得,以最快的速度往大門衝去。
讓她見他,就這麼一次,讓她釋放自己的感情吧!
敞開的大門前後搖晃着,裴御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看着凌盈奪門而出的背影。
他呆了一下,感覺胸口隱隱泛起一點點疼。
是誰,能讓她這樣發狂呢?
*** *** ***
凌盈在溫度高得灼人皮膚的夏日陽光裡不顧一切的狂奔,來到車站,汗已經涔涔落下,她靠在站牌上,沒有蹲下,只是彎腰焦急地等待着公車。
天河書城……成煬宇……我要……見你……
左盼右盼終於盼來了要乘的公車,凌盈顧不得什麼儀態、禮貌,擠着第一個衝上了公車。公車上有空調,涼絲絲的空氣撲面而來,卻再也無法冷卻她此刻激動的心情。
車廂裡混雜着空調味、煙味、汗水味,還有嘈雜的說話聲,但一切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心,此時此刻,她心裡只有一個人,那個一樣和她正在趕往天河書城的路上的人。
終於到站,凌盈奔下車,一路用盡所有力氣向書城跑去,汗水打溼了頭髮,心中的激情卻不褪,她看到了!天河書城!她看到了,終於看到了呵……
遠遠的,凌盈就看到反方向有一個身影正往這邊跑來,她頓時心如擂鼓,壓抑了好久的渴望,也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成煬宇喘着粗氣,滿臉通紅,大滴大滴的汗水順着他臉頰的輪廓流到脖子上,再流進衣領裡,周圍再沒有什麼東西是真實存在的,除了那抹正向他奔跑過來的身影。
迎着他張開的雙臂,凌盈衝進他的懷抱,他在一瞬間將她緊緊地、緊緊地鎖在自己懷裡,再也不願放開。
眼眶漸漸溼熱,淚水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打溼了他本來就被汗水浸溼的衣裳,在他寬大堅實的懷抱裡,凌盈終於嗚咽出聲,任淚水盡情地奔流!
“成煬宇、成煬宇……”凌盈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一聲比一聲更真摯,一字比一字更痛楚,混着哭泣的鼻音,讓成煬宇的心劇烈地顫抖。
他沒有說話,只是閉着眼睛更加緊地抱住她,似乎想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永不分離。
行人奇怪的眼光投向他們,但此刻的他們什麼也管不了,只想好好把握這難得的相擁。
汗水混着眼淚,溼潤了他們兩人的心,輕輕的氣喘,成煬宇伸手抹掉凌盈臉上的淚珠,她昂起頭迎着陽光朝他漾起一抹笑容,掛在眼睫毛上的淚珠在陽光的反射下閃亮,刺痛了成煬宇的眼睛。
夠了,她要的其實也不多,這樣……就夠了。
成煬宇的眼底,流露出淡淡的不捨,更加吸引凌盈眼球的,是他眸底深處翻涌着的激烈的情感。
“走吧,”他淡淡地笑着,眼底浮現出寵溺,輕輕地牽起凌盈的手,他說,“我們去逛街。”
凌盈幸福地笑,握在他手裡的小手動了動,與他十指交纏。
一對身影手拉手向前走去,周圍彷彿泛着幸福的光芒,有路人不禁駐足,羨慕地將視線停留在他們身上,然而卻沒有人能看得到,在這幸福底下,他們心裡苦苦壓抑着的、濃烈的痛楚。
凌盈和成煬宇一路逛着吃着玩着,從早晨一直瘋狂到天黑,大聲笑着,雙手緊緊牽着,在擁擠的人羣中緊緊依偎,彼此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溫暖了各自的心。
當分別的一刻終於到來,凌盈臉上依舊揚着最幸福的笑容。
一天的幸福,她得到了,今天一整天,她已經燃燒盡所有,只求刻下這一天的記憶,他今天也已經給了她最多的、最燦爛的笑容,她還要苛求什麼?不了,就這樣吧。
她看着成煬宇的眼睛,用脣語告訴他:我喜歡你。
不需要說出來吧,他會懂得。
成煬宇點頭。
眼眸對着眼眸,深深的情感在內心翻涌成災,同時數一二三,凌盈和成煬宇在同一秒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