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煬宇在廚房門外劈柴。
刀很鈍，着力點如果選不好，就算劈一天，這塊木材也不會變成兩瓣。
他也是經過一整天的練習，才找到竅門。
原來，劈柴也要學習。
手已經磨得起繭，卻痛不過胸口。
凌盈在廚房裡煮十三人吃的飯。
今天輪到她主廚，她絞盡腦汁想着眼前簡單的材料要怎麼搭配才能讓累了一個上午的隊友們吃得舒服。
好在以前對烹飪有興趣，曾經跟着母親學了一陣子。
不然現在真要手忙腳亂。
廚房的門口出現一個小身影。
小女孩抱着一本東西走進來。
啊，是她任命的班長。
閃亮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黝黑的雙頰削瘦，聽說，她常常下田幫家裡幹農活。
“老師。”小女孩怯怯地喚。
凌盈看着她揚起的小頭顱，輕輕地笑。
她蹲下，拍拍她的頭，“不要叫我老師。”
小女孩眨眨眼，“那叫什麼？”
凌盈嘴角含笑，歪着頭想了一會，“叫小凌子。”
“叫……小凌子？”孩子的眼睛裡閃現耀眼的光芒。
凌盈點頭，“對，小凌子。”
小女孩甜甜地笑，舉高了手裡的本子，“小凌子，這是班級日誌。”
凌盈也伸出雙手，舉高，神聖地接過來。
“我會看的，回去吃飯吧。”她拍拍小女孩的頭，站起身。
小女孩重重一點頭，“嗯！”臉上是甜甜的笑，轉頭跑開。
就在那一霎那，閃光燈閃動。
小女孩對着成煬宇露出牙齒，笑得很開懷。
成煬宇也拍拍她的頭，然後小女孩跑了出去。
凌盈擡眼。
“看一下吧。”成煬宇指着她懷裡的班級日誌，說。
凌盈低下頭，將厚厚的本子捧在手裡，小心翼翼地翻開。
手猛地捂住嘴，鼻尖涌起抵擋不住的酸楚，淚水模糊了視線。
五彩繽紛的圖案已經看不清楚，只剩下一片糊在一起的顏色。
心裡的感動，卻早已經氾濫。
成煬宇站在幾步開外，舉起相機，攝下她的淚水。
這張，他要自己留存。
靜靜走過去，成煬宇溫柔的牽起她的手。
這十五天，都有我陪你。
*** *** ***
“今天，”成煬宇淡淡地笑，環顧着操場上的小孩子，“我教你們打籃球。”
小孩子們臉上是興奮的表情。
有的小男生已經磨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成煬宇眼角的笑容加深，“在教你們之前，我要先一個個跟你們單挑。”
“要使出渾身解數，挑贏了我，有獎品。”其實他沒準備，因爲他不會輸。
“要讓你們先服氣，你們纔會乖乖聽我話。”他又說，嘴角，竟勾起調皮的笑容。
呃……好不搭調的感覺。
凌盈一愣，連忙抓起相機一陣亂拍。
這破玩意兒足足折騰了她半天時間，她才弄懂怎麼拍照片，至於調光、角度那些亂七八糟的專業技術，她是一輩子都搞不懂的。
果然，成煬宇是連戰連勝。
小男生們都垂頭走回場外，女生們則是一臉興致勃勃。本來就沒打算贏。
凌盈抓到成煬宇一個騰空投籃，連忙又是一陣亂拍。
教學正式開始，成煬宇很仔細地爲他們講解，耐心地回答他們好奇的提問。
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滿頭大汗，包括在一旁攝影的凌盈。
她拿着水壺和紙巾遞給成煬宇。
小孩子們圍上來，嚷着“我也要我也要”。
簡單而充實的生活。
吃過了午飯，趕不上休息，凌盈和成煬宇隨着調研組的人去農戶家作調查。
有狗吠的聲音。
凌盈站在農戶家門前，瑟縮地看着眼前黑不溜秋的狗。
成煬宇進去了又出來，說：“別怕。”就牽着她的手，進了裡屋。
和主人閒聊了一陣，開始作調查。
談起農業稅的問題，主人滿臉笑容地說：“感謝***。”
走出門，才知道這一家，一年兩千多塊的收入，條件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成煬宇說：“我們分頭行事吧，這樣的速度下去，連樣本的一半都採不回來。”
於是六人分成三組，拿着一部份調查問卷，各自去了。
做完手裡全部的問卷，已經是傍晚。
走出最後一戶人家，才發現繞來繞去，好像已經忘了回去的路該怎麼走。
回頭問問農戶，他也說得不清不楚。
成煬宇只好領着凌盈，憑自己的印象在村莊裡兜起路來。
一直兜到夜幕降臨，竟然還是在原地兜圈。
小小的村莊，怎麼就兜不回去？
凌盈走得腳發疼。
腳下一塊小石子，一個不留心，凌盈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是成煬宇扶住她。
“小心。”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拉起身。
七月中旬的夜晚，很悶很悶，悶得人眼睛發疼，悶得人心痛。
成煬宇手的溫度，卻很低。有種冰涼的觸感。
凌盈的心一陣顫抖。
她抓牢他的手，不忍放開。
“累了就坐一下吧。”成煬宇看着她疲倦的臉，有點心疼。
他找到一塊石頭，用手抹了抹石頭表面，讓她坐下。
凌盈捶着大腿。要是現在她也會認路，他們大概回去了。
可是，就不能與他多單獨相處一會兒了。
凌盈擡眼看成煬宇，卻發現他也盯着自己。
成煬宇的心，猛然一緊。
有種曖昧在空氣中發酵，夾雜着酸楚和無奈。
靜默。
半晌，成煬宇還是站起身，低下眼，“走吧，再不回去就晚了。”
他不是忘了路。
只是想和她多相處一會，卻不知道一切會脫軌。
凌盈看着他轉身。
有些落寞，有些懦弱。
她突然站起身，握緊了拳頭。
心在劇烈的顫抖，神經緊緊繃着。
那是痛嗎？她不知道。只知道此刻，有什麼東西要突破重圍，奔騰而出。
他的背影，已經越來越遠。
視線開始模糊。
心在不斷地膨脹，膨脹。似要脹破。
薄霧蒙上眼球，牙咬得死緊。
卻終於還是鬆開牙關，嘴張開。
“成煬宇……”細聲的呢喃。
“成煬宇！”尖銳的聲音。
“成煬宇！我喜歡你——”
傷痛的話語劃破夜空，寧靜的村落裡，迴盪着她悽楚的聲音。
有狗吠的聲音。
天空上，深藍色的夜幕，依然是繁星點點。
沒有月亮。
成煬宇的心，被撕裂，生生的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只感覺到身體在轉動，雙腿在奔跑。
然後緊緊地將她擁入懷裡。
緊緊地，緊緊地。
淚水溼了他的衣衫，更溼透他的心。
“我……”他手臂又是一收，再抱緊一些，再緊一些。
“我也……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
喜歡得心好疼，喜歡得再也不能壓抑。
薄霧又在眼眸裡積聚，像他對她的感覺，拼命壓抑，拼命壓抑，最終還是衝破牢籠。
可是分離已經在即。
他該怎麼辦？
到底……能怎麼辦？
*** *** ***
“別哭了。”成煬宇身上沒有紙巾，只好用有點髒的衣袖擦着她的臉。
可是淚還是不停地流。
凌盈擡起頭，用手亂抹一通，強顏歡笑，“沒事，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停不下來。”
然後眼眶又涌出淚水。
終於說了。
終於說了。
只是心裡的痛，爲何還是不停？
按緊了胸口，才發覺更痛。
他是對的，成煬宇，是對的。
原來說出來，心會更疼。
手緊緊地握成拳頭，抵抗心裡的疼。
成煬宇卻沉靜地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堅定地把她的手指掰開。
“會痛的。”他用溫淡的聲音如是說。
可是……心更痛啊……成煬宇，你是不是不明白？
凌盈笑。她想，他應該不會明白。
可是不，他明白，他怎會不明白。
“起來吧。”成煬宇站起身，輕聲說，“我們……該回去了。”回到原點，回到出發的地方。
凌盈昂起頭傻傻地笑。是呵，該回去了。
然後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後。
成煬宇卻突然停下，轉身，拉起她的手，包得密實，這才轉頭，繼續前行。
凌盈低頭看着被握緊的手，嘴角泛起笑意，眼裡卻盡是苦澀。
不是說，要回去了嗎？
現在這樣，該怎麼才放得開。
叫她怎麼能放得開……
*** *** ***
凌盈一直覺得自己昏昏沉沉的。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自從來這裡之後，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拍拍臉頰甩甩頭，企圖甩去腦子裡的昏沉，卻好像一點用也沒有。
看着小孩子們渴求的眼神，她還是站直了身子，走到桌椅中間，跟他們講起了西方文化。
他們都聚精會神，她自己卻越來越昏沉。
成煬宇去做調研，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是臉色蒼白的凌盈。
他心一驚，也顧不得其他，丟下手裡的調查問卷就走向她。
他的手探上她的額頭。
灼熱的溫度。
燙。
“你發燒了。”他有一點焦急。這裡什麼也沒有，來的時候帶了一點便藥，可是這樣的熱度，恐怕不是便藥能吃得好的。
凌盈甩甩頭，勉強牽起一抹笑意，“我沒事，可能是睡眠不足而已。”
小孩子們也探出頭來，“小凌子生病了嗎？”
成煬宇朝他們點頭。“你先回去休息，課我找人來講。”他對凌盈說。
凌盈搖頭，“不行，你說過，選擇了位子，就選擇了責任。”那是他們出發前，他對他們說的。
是以，再苦再累，她都要堅持下來。
成煬宇拳頭緊握。
有怒氣在他眼裡集結。
凌盈看着他眼裡的怒氣，有氣無力地問：“你生我的氣了嗎？”
因爲她不肯休息嗎？
成煬宇搖搖頭，“我只是生自己的氣。”聲音依然沉靜而淡漠。
凌盈心臟一縮。她好像……終於知道了他的淡漠從何而來。
那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
情緒越波動，他就淡漠沉靜得越厲害。是這樣嗎，成煬宇？
你的心，到底痛了多久？
爲何從來都不告訴我？
成煬宇……
成煬宇……
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已經沉入黑暗。
*** *** ***
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成煬宇擔憂的眼神。
有一點點疲倦的臉上，有些髒。
凌盈擡手，輕輕地抹去。
成煬宇一震，緊緊握住她的手。“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不舒服？爲什麼不告訴我？”語氣依然平靜，但他心裡卻責怪自己的疏忽。
凌盈淡淡地笑，“我以爲只是睡不夠。”沒想到竟然暈了呢，那時候軍訓，在烈日下一站就是兩個鐘頭，也不見自己覺得不舒服，她還一直以爲自己體壯如牛。
成煬宇眉尖擰緊，“今天休息，不要上課了。”
凌盈搖頭，“我可以堅持。”
成煬宇嘴角一沉。“沒人要你堅持。”他的語氣冷下來，心在刺痛。他不需要她堅持，不需要！
凌盈看着他的臉。
黑色的眼珠，黑色的眉毛，黑色的頭髮。都黑得好純粹……天然卷的頭髮……那麼令她着迷。
凌盈輕輕地笑，笑容裡包含無奈。
“成老大，”她輕聲喚他，看着他黑亮的眼珠對上她，“你……”她閉上眼睛，嚥了咽喉間的苦澀，“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吧。”她想，他知道她在說什麼，會知道。
因爲閉着眼睛，所以凌盈不知道，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成煬宇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盡褪。
蒼白。
心又被撕裂，生生的疼。
眼眸卻竟然是一片沉靜的淡漠。
“好，”他點頭，聲音平靜，“你也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她懂了，終於懂了，懂得他爲什麼苦苦壓抑，懂得他爲什麼不願讓她知道。
終於……懂了。
他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去看看他們課上得怎麼樣。”
凌盈點頭，沒有睜開眼睛看他。
成煬宇轉身。他想，他需要一個人，冷靜一下。
門被輕輕地帶上。
凌盈的眼角，流下晶瑩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