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健看看天‘色’,已過正午,紹樨染還是不見蹤影,他有點着急,但還是忍着硬等。紹樨染從不打他手機,也不准他打她的。所以他們這樣的‘私’下小活動都是口頭預約,碰頭地點固定不變,南圖的借閱室。
他一直坐在落地玻璃旁,拿本書帶看不看,直到二點,忽瞥見樓下出租車裡探出一隻腳,他大出口氣,起身將書放回書架,往樓下迎。
紹樨染手裡拎着一包吃的,一見他,立時跑過來,“你先吃東西,吃完再走,不是急事。”
“去外面,這兒不準。”
風健真是餓了,一會兒袋子空一半。
紹樨染側臉看着他,說:“下次我要來的晚,你自己先去吃東西,我來了,再等你。”他嘴邊沾了一粒芝麻,她伸手過去捉。她從小到大都和他耳磨廝碰,他也不避嫌,只隨她。誰知她的手沒有收回,反覆摩挲他的面頰。他被她‘摸’得有些異樣,側臉去看,卻見那小姑娘綻開一個明媚調皮的笑容:“風健,你的臉比我爸爸的好‘摸’。”
他哭笑不得,拉下她的手:“走吧,你要幹什麼。”
風健看着紹樨染指着的那個陽臺,皺了眉,半晌不出聲。
紹樨染立時軟糖一樣的扭上來:“風健!風健!我只看一眼。我就看一眼。你跟着我,看一眼我就出來。”
從前她也讓他做過爲難的事,但基本上只要她扭一扭,他必然就範,但今天不行,他始終沉默着,且神情嚴肅。
紹樨染站直了,後退一步,撅起嘴:“好吧,你不幫我,我去找能幫我的人。撬個鎖有什麼難的。”
“阿染,知道不該知道的,是自尋煩惱。”
紹樨染凝望他的眼睛。他的話不多,但他的話總是對的。一剎那,她有點後悔自己的舉動。她擡頭望望那個陽臺,糾結不已。“風健,他們那麼好,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的夫妻。尤其是我爸爸,人家爸爸都是最疼‘女’兒,可他不,他最疼我媽,他恨不得把我送給爹爹呢。可媽媽還有秘密,她有這麼一個房子,她一來待好久。我想不透。如果我不‘弄’明白,那我心裡就有‘陰’影,我不會相信所謂的愛情和婚姻。”
“風健,你知道這房子是嗎?”
“媽媽會在這兒幽會別的男人嗎?”
風健深思良久,終於拉起她的手:“來。”
紹樨染壓住“呯呯”的心跳,看風健從衣袋裡取出一圈細絲,在鎖孔裡繞了兩繞,‘門’應聲而開。她愛慕的看着他的手,都忘了進去。這雙手太靈巧了,什麼都會做。從兒時的草蚱蜢、木頭馬,到現在的寬髮帶、蝴蝶結,他簡直沒有不會做的事。
風健從未進過這間房子,在他,也有着莫名的忐忑。‘門’一推開,空氣很清新,看來就是林曦最近一次來時被她盯上了。他脫下鞋,只着襪子踏入室內。“阿染……”
紹樨染回過神,趕忙脫了鞋,隨手關上‘門’。
房裡的東西都很舊,但很乾淨,沒有不住人的沉腐味。
這是個三室間,佈局頗好,客廳主臥次臥都向陽。主臥裡除了空傢俱幾乎沒任何東西,連‘牀’也只是個架子,但書櫥裡卻擺滿了書,顯得有點怪異。
次臥裡卻什麼都是全的,‘牀’單被子枕頭,衣櫃裡除了內衣,連襪子都分冬夏,整整齊齊的碼了兩盒。風健輕輕的撥一下衣架,看清那些衣‘褲’都沒有標籤,入手的感覺也不是新買的,看來都洗過了。他有點發怔,總覺得有件事在腦裡呼之‘欲’出,但又抓不住。
就聽紹樨染在前面發出一聲低呼,他忙詢聲看過去。她正立在桌前,捧着什麼在看。進來時他擋了一眼,知道是照片,他不甚在意那個,遂仍查看邊邊角角。
拐角的大隔板架上錯落有致的擺滿了拳擊手套、滑板、旱冰鞋、足球、頭盔等一切酷愛運動的男孩子的所有裝備,他單手點地,往‘牀’下一瞄,這裡居然還有兩個帳篷包;再起來,正見迎面牆上有一大塊軟木,上面釘滿了圖片;他正想細看,就見紹樨染一臉不可思議的將一個鏡框遞到他面前。
“看看……這個男人多美!”
用“美”來形容一個男人實在不是好話,但他一眼看去,真的再找不出更恰當的詞。真的太美了,如此陳舊的照片,也掩不住那‘逼’人的風華。
“還有這張。”
這是張合照,中間的林曦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卻神情哀愁,一左一右那兩個男子拉着她的手,或看她或看她看的方向,畫面唯美卻不詳。
“啊……”紹樨染髮出一聲感嘆:“難怪我爸這麼寶貝我媽,這競爭對手太強大了,他能娶到我媽真是披荊斬棘呀!”
風健看她手上的那個鏡框仍是合照,不過這張三人都很開心,笑容幾要溢出照片,令人一看之下也不由得要跟着笑。
紹樨染不停的更換手中的鏡框,不時的發出驚歎。風健就她手一掃而過,然後把注意力集中到那塊圖片牆上。上面很雜,有剪下的畫冊,也有拍的照片,主要跟運動相關,也有少數的‘女’明星,間雜着還有加菲貓和藍‘精’靈,最靠‘牀’頭的是一張黑筆勾勒的畫——寒羽良。他目力很好,但仍得往前一探身才能看清那下面的一行鉛筆小字——妹妹說這個側面最像我。
“風健,你覺得這是誰的房間?”
風健指着其中一個鏡框:“他。”
“爲什麼?”
“感覺。”
“可我覺得媽媽和他更好。”紹樨染指着手中的美男子。
他知道她的意思:如果這個房間是那人的,那,那個空‘洞’的主臥必然是美男子的,這跟照片上反應出的信息不一樣。
他沒回話,又掃了一眼桌面,鏡框很多,他拿起靠邊的一個,仔細的看了看,又拿過紹樨染手中的,比在一起。
紹樨染湊上來看,發現原來是兩個人,眉眼很像,但真的是兩個人。風健拿的那人年輕些,也很好看,但和美男子放一起,立時就比下去了。她盯着鏡框,又感嘆:“同樣一鼻子兩眼睛,要長到位,真不容易呀。”
風健沒說話,將鏡框放回,若有所思。
“風健,你知道他們嗎?”
“知道一點。”風健手一指:“他出意外,死了……有19年了。”
“他,出國也有19年了,剛纔那個應該是他的兒子。”
紹樨染聽着那個“19年”,心裡忽的就涌起一陣悲傷,她緩一緩,忙收回思緒,接着恍然大悟:“我說呢,我說我爸本事怎麼那麼大呢,原來是乘虛而入。”
紹樨染退出來,又去廚房轉了轉,接着到了浴室,裡面從上至下的小馬賽克瓷磚十分熟悉。她有點說不出滋味,遂又轉到主臥,依次的將櫥櫃又打開看一遍,結果發現書櫥下面的‘抽’屜裡有一疊信封。她大喜,趕緊取出來。
風健卻上前一步壓住:“阿染……別知道那麼多不該知道的……”
紹樨染心有不捨,但還是慢慢放回,卻突然發現那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杜雷”,她有些疑‘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全是“杜雷”。翻看的手感告訴她,不是信,是卡片。而在翻的過程中,她下間意識的數出——19封。再看信封字跡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遂讚歎:“好一手好字。”
剛健打量一下書櫥,覺得中層有本稍微外突,遂伸手‘抽’出——染實秋的《槐園夢憶》,中間夾了一張嶄新的紙幣,似是看到那一頁。
紹樨染看看,沒說話,半晌忍不住,問:“風健,人是不是很奇怪?這文寫得多感人,可是,只一年後,他就另娶,最後死了,也葬在臺灣,美國那個預留給他的墓是空的……”
風健沉默不語,眼睛在地板與書櫥的夾角處停了一下,那裡落了兩根長髮。
紹樨染看着風健將書放回,他放得很仔細,突出的尺寸與方纔絲毫不差。她拿眼睛又慢慢在室內搜索一遍,只覺得莫名的淒涼,遂擡腳出來,又進了次臥。
“還是這裡舒服,好像有人住一樣。”
風健中聽得一愣,可不是,這哪裡是一個逝去了19年的人的房間,它分明等待着它的主人隨時回來,往‘牀’上一撲,呼呼大睡。
他突然抓住了那件事。
那是他最後一次和印家磊聊天。那會兒他受了傷,沒能立時趕回去,他們有時間說了許多話。他久聞紹五的大名,怎麼也想不透他大哥過去只是爲他保護一個‘女’孩子。“她有多美?”
“不算很美。”
他困‘惑’的看着他,不知該怎麼問下去。
印家磊似乎也想解釋一下,他皺着眉,說了兩遍:“她很……”似乎總是找不準詞,最後他突然蹦了一兩個字:“溫暖。”
“對,她很溫暖。”他臉上有着表達出準確信息的滿意,但接着,他彷彿想到了什麼,顯出一個‘混’雜着恍惚、歉意、糾結的神情。他一向果敢堅韌、冷靜淡漠,喜怒不顯於形,因而,他對他那一刻的異樣記憶得非常清晰。
“風健!風健!”紹樨染喚了兩聲,見他還是神不歸屬,忙伸手拽他:“你想什麼?”
“你看好了嗎?”
“看好了。”紹樨染有點沒‘精’神。
“走吧。”走到‘門’口,他禁不住又回頭細細的看。他如父的兄長就是因爲這個人與他天人永隔。但他生不出一絲恨意,如同他看着唐海燕,心底總是深深的悲憫。他堪不透這一種情,所以,他從不沾染,亦不停泊。也許,這就是他最好的人生,不牽絆人,亦不被人牽絆。
紹樨染已穿好鞋,久不見他過來,忙忙的喊:“風健……”
他剛穿好鞋,紹樨染溫軟的小手就緊緊拉着他的右手食指。他已感覺到她的不開心,遂問:“我帶你去吃冰淇淋?”
紹樨染搖搖頭。他未再說話。
兩人下了樓,沿着林蔭道慢慢的走。不知不覺的走到了下馬坊。紹樨染眼睛看着樹下的椅子不動。他知道她累了,遂擡腳過去。
紹樨染不願單獨坐,直接賴在他‘腿’上,像只貓似的,蜷着,胳膊吊住他的脖子。許久,她哭兮兮的冒了句:“風健,我真該聽你的。什麼都不知道最好。現在我心裡難過!”
風健不說話,只輕輕‘摸’‘摸’她的頭髮。
“我一直以爲他們彼此都是唯一,怎麼媽媽還想着別的人?是不是爸爸也這樣,也有這麼一間房子,裡面藏着好多‘女’人的照片?”
“不能這麼說。他們都是你媽媽的親人。如果阿染將來長大了,嫁人了,難道也不理我了嗎?”
“我長大了……就嫁給風健。”
風健以爲聽錯了,後看她眼睛睜得圓圓的,一字一頓的又說了一遍:“我、要、嫁、給、風、健。”
他先是想笑,沒笑出來,擡手拍拍她的背。
紹樨染又依回他‘胸’前,嘟噥着問:“你說他爲什麼會出國?”
“不要好了,就想離得遠遠的。”
“爲什麼不要好了?”
“這我不知道。戀人間的事,有時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別人更不可能猜得到。硬要猜,肯定是錯的。”
紹樨染沉默,大概胳膊吊得累,她慢慢滑下來,鬆鬆的環住他的腰。
“阿染,你父母也是別人。別人的事就‘交’給別人處理,你不用替他們‘操’心。你只要覺得他們好,那就好。眼睛看到的,往往沒有心裡感覺到的對。”
“風健,我就喜歡聽你說話,你一說話,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要你永遠都陪着我!”
她的下巴已經有些變尖,但面頰仍有點嬰兒‘肥’;她的眼睛很像她父親,不經意間,總含着睥睨一切的冷然;然而,她看向他的目光,卻總是依戀的、撒嬌的、純淨的,他凝望那雙眼睛,總是充滿愛憐。
“好,永遠陪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每一條留言都看了,大家的疑問會在最後歸總解答。我也在細細的尋找,是否有文友說出我的心聲。印家磊之死,大家都沒說對,有點小鬱悶:(
謝謝tszkichow的長評,我寫這節時,糾結不已,5555……
辛衣:俺是特別好勾搭的哈:),俺的郵箱,歡迎勾搭。另:歡迎其他文友勾搭:)
謝謝聽涵,你的梳理好強大,我原本還想遮一點掩一點,全被你點破了:(
愛情是浮雲的那位文友,你的觀點不對,哪裡不對,我最後說。爲了避嫌,下一文我就寫一堆平民。
再次抱抱各位,還有那麼多路人,你們對哲的愛令人動容。我寫這節時,真是哭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