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一抹金陽敲開雲層揮灑在窗前,還沒有來得及向世人傳遞這股新生的喜悅,緊接着就被鉛灰色的烏雲遮住了臉。
天色陰沉,冷冽的風從遠方吹來,卷夾一股透心的寒意。
陰沉的天氣反而讓老虎竈的生意更加興隆,畢竟用兩個銅板洗去身上的寒意是一筆劃算買賣。那盞“清水湯盆”的白紙燈籠迎着風在陰天裡左右飄搖,遠看像是一座燈塔。
光頭絡腮鬍的劉掌櫃瞪着一雙嚇人的虎眼,目光銳利得彷彿想要刺穿雲層。
想到一個月前的那件事,他心裡就不由地升起不詳之感。偷偷用了他所買的冶制機的人,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以至於他走私炁金屬的計劃都不得不一再延遲,以防自己前腳剛剛聯繫好買家,後腳接到舉報的官府就上了門來。
劉掌櫃做了好些調查,可對於幕後那個人的身份就是沒有一絲頭緒。
背地裡借黑債的錢莊已經幾次上門討要,他估摸着再拖些時間,就不是討要這麼簡單的事情了,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忽然間,不遠處的簡陋湯口中傳來好幾聲驚呼,隨後是一陣粗聲粗氣的謾罵。
“怎麼回事?”
劉掌櫃皺着眉頭望過去。
半響後,老虎竈的夥計氣喘吁吁地跑上來,“幾個湯口忽然變成涼水了,放半天也熱不了,估計是下面那臺四號燒水機器出了故障。”
“媽媽的,連夜雨是不是?”
劉掌櫃往腳底啐了一口,轉身拉開門鎖走向儲物間後的鍋爐房,果然見到那些嗷嗷冒着蒸汽的大傢伙中,有一臺徹底沒了動靜。
他走近了,一陣施爲後才發覺這臺燒水機並沒有壞,只是不知爲何被設置了定時。
劉掌櫃一仰頭,寬大粗厚的手背在額頭一抹而過,睜眼恰好看見了夾在旋鈕邊的一張紙。
他伸出兩指,捏住那張對摺的黃紙,發現是一封信。
一聲雷鳴作響,蒼青色電光墜落,在灰暗的天幕下刻下盤根錯節的紋路。
滴水聲起,路邊行人擡首望,只見伶仃細雨墜下天空。
......
江鬆城東的五金街頭冷冷清清,暴雨如傾,寥寥行人紛紛裹緊了外衣,縮着腦袋行走在這股持續兩天的寒流中。
不少鋪頭見了這要命的鬼天氣,料不會有誰想不開在這種時候選擇光顧,紛紛選擇關門歇業,在爐火前討個清閒。
街頭一片晦暗,唯獨那沒掛招牌的李興鋪子中,橙黃色的燭火搖曳,透過捲簾門的縫隙融入窗外的風雲中。
李東順坐在燭臺前,眼皮上是一道快要傷到珠子的刀疤。
他渾圓的膀子握住一把小刀在鐵塊上越磨越亮,剩下兩個同伴半躺在漏了棉的虎皮沙發上,其中一人鼾聲如雷。
“當”的一聲脆響,只見李東順將小刀往鐵塊上狠狠一敲,嚇得那個打鼾的張範一個激靈坐起身來,下意識地劈手就要去抓縫隙裡的菜刀。
“激動什麼?沒點大出息。”李東順沒好氣地從鼻腔裡哼了一聲。
“哎喲,順哥,你說這沒啥事情的嚇兄弟幹什麼呀,大雨天的睡覺多舒服。”
張範撓了撓腦袋,瞅了一眼外頭飄進的風雨。
“飯袋子,我告訴你,別一天到晚沒心沒肺的,咱們七個都是泥鰍村裡出來的,八一那年犯兵災,苦我們一吃起,難也是一起扛,過了命的交情,現在不明不白死了兩,別他媽一天到晚跟沒事人一樣。
”
“順哥,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張範一屁股坐正,眼色發沉,“誰一天到晚跟沒事人似的了?春幫裡邊打探消息的叫花子是我找的,賴子和瘦猴的屍體也是我埋的,都是風裡雨裡一起走過來的兄弟,誰不難受?這不是啥消息都還沒有嗎?我還能做啥?拿把刀出去,把他孃的路邊行人見一個砍一個呀?抽他媽獎?”
“你要是有那份心,真去做,哥跟你一起,當初說好要富一起富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就是個魚死網破,咱乾的本來就是遭天譴的買賣。要不是還得吃飯長力氣,我都懶得再接打手跟花票的活。”
“能不能講點理?有無名火在心裡邊別衝我撒氣呀,有能耐你去找上頭那鐵老虎撒氣啊!說的好像哪次我不出力一樣。”
“是,你是出力,只出自己那份力而已,再沒有其他表示了,就像這回,你搭了墳,找了眼兒,覺得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是不是?就躺這睡大覺了,你看看這大雨天,矮誠跟田雞現在還外邊跑呢,冒着被人宰了的風險,蝨子頭一個禮拜沒閤眼了,你呢?!”
“咣噹”一聲巨響,張範抓起手邊水缸衝地上一砸,明晃晃的開水潑開一地。
“我他媽敬你年紀大叫你一聲哥!你別得寸進尺!哦,我不睡覺,我一天到晚亂晃,賴子他們是能活過來還是咋地?除了增加風險以外還有什麼好處,人家在暗裡咱在明裡,你非讓兄弟們再死幾個才成是不是?”
“喲,張大辯論,說得好啊,真好。”李東順乾巴巴地笑了兩聲,粗糲的手指頭半空中一下一下虛戳,“道理我都懂,但老子他媽就想知道,糟了這麼窩心子的事兒,你個烏龜蛋子是怎麼安穩穩能睡着的?”
“我他媽就睡了,不然病怏怏得等人來幹我呀?”
沙發上的第三個人忽然坐起身,一雙枯瘦的手搭在快要噴出火來的兩人肩頭,外號蝨子頭的男人腫着眼泡,一臉倦意。
“好啦,都消消火,賴子跟瘦猴死了咱都不好受,順哥你少點上火,飯袋子你也有些正形,知道你一向把難受壓在心底,但總要有點表示叫兄弟們寬心的嘛。”
“你們想想,那個殺人的傢伙找不到,咱又在明處,但是李興鋪子沒有一個人離開的,爲啥?還不就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天殺的王八蛋,我就是死,也得是一張嘴咬死在他的身上!”
蝨子頭幾句話下來,快要爆發的兩人這才逐漸平息下來,李東順長嘆一口氣,側耳聽着豆大砸落的雨聲,下一刻他眼光一動,捲簾門半掩的大門下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牛皮紙包。
他起身上前,將那東西撿了起來,發現裡邊是一封信。
……
劉掌櫃粗暴地抓着筆筒造型的炁呼機,肌肉虯結的胳膊上青筋暴起。
那東西表面泛着淡淡的青光,幾層鐵拳捆紮,紅青黃綠四跟小拇指粗的線路從尾部延出,一直通向屋外的地下。距離米利根的發明家創造出這種長距離通訊設備,到現在不過十年時間。
價格的昂貴和需要炁配對的通話形式,讓它實際更像是一副超遠距離的奢侈對講機,是以在這個年代裡還並不流行。
劉掌櫃一直留着一臺,爲的,就是緊急時刻能夠聯繫某人。
一陣陣無人接聽的忙音下,他目光掃過窗外停停落落的小雨,穿着牛皮鞋的腳尖不住點着地面,神色很是煩躁。
半響之後,沒有睡醒的聲音才從話筒對面傳來。
“喂,強東啊,你他媽睡女人呢這麼慢,是我!劉明燁聲音你聽不出來…….行行沒功夫跟你瞎貧嘴,仔細聽我說話,老子被蒼蠅盯上了。”
“城東李興鋪子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主。不知道從哪裡曉得了我們冶制機的事情,一個月以前那怪事估計也是他們乾的,這會兒估計鬧虧空,訛上我了,說不給錢就報上官府。”
“行了啊,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話都跟你說明白了……我?那還用問,這口氣我咽不下去,死活要有個了斷。”
“老子知道現在還沒犯大事,他們報官沒用,但以後呢?咱不準備犯天條呢麼?那幾個爛蛋賴上了怎麼辦?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不把他們清理了,以後咱再別想做什麼事情……別開玩笑了,咱手裡欠那麼多債,你就告訴我還有什麼活路吧。”
“你給我老實在津門呆着,說好的,我鍊金屬你找貨源,現在出問題的是我這邊,不累你幫忙。給你打這個電話,就是知會一聲,三天內出結果,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冶制機的地方我告訴過你了,要不要繼續弄,自己看着辦。”
“別跟老子屁話,當初走海運咱兩遭海盜的時候,那一刀是你替我擋下來的……我知道我也救過你,我的意思是咱兩現在兩清的,誰不欠誰,用不着來趟這渾水。就這樣,老子也叫那些小混混知道知道,走海運不是有條船就夠了,什麼叫真土匪!”
劉明燁說罷將炁呼機狠狠砸在地上,他挺着揹走向老虎竈最裡邊的小房間,推開門后里邊刺鼻的火藥味像海浪一樣當頭打來。
雙管獵槍、整齊碼出幾箱高的彈藥、陶瓷殼的土炸彈、血槽陰狠的獵刀……
他一件件清點着眼前的東西,粗大的指節在地板上敲出聲聲鐵響,口中唸唸有詞。
“太歲頭上動土,敢他媽惹老子,弄不死你們這羣雞仔。”
……
“清水湯盆?你聽說過這個地方嗎?他說我們綁了他兄弟的女兒。”
李東順一挑眉毛,衝着身邊兩個同伴揚了揚手中紙張。
“江鬆的老虎竈大小不都叫這種名字?太多了,不過,這人都說了自己叫做劉明燁,我去查一查總能知道。”
張範從牙根裡擠出一絲陰冷的聲音,他現在知道了仇人的名字,恨不得立馬找到對方面前去給人剁了。
“等等。”蝨子頭一聲有氣無力的呼喚打住兩人,“爲什麼這人偷偷摸摸殺了癩子跟瘦猴以後,一聲不響兩個禮拜,忽然自己出來了......該不會是借刀殺人?”
“管他媽的那混蛋心裡在想什麼,只要他肯應聲,咱們接招,就好辦。”張範的聲音陰惻惻的,“先把那個劉明燁宰了,之後調查他的仇人,然後把那些人也一起宰了,沒差!”
“不對!”這句話出自李東順之口,他一對漆黑的珠子裡滾燙的兇光燃燒着,“如果......如果他真的是殺了癩子跟瘦猴的王八蛋,爲什麼現在敢跟我們露臉了?這算不算是個宣戰。”
三人同時陷入沉默,下一秒,每個人的腦中都浮現出同樣的想法。
“該死,矮誠跟田雞還在外邊!”
隆隆天雷墜落,青藍的電光照亮灰暗的天幕,同樣點亮了牆頭那本泛黃的日曆。
1692年5月23日。
“咚!”
一個影子砸在李興鋪子半掩的捲簾門上,從那沒拉上的地方,可以看見一雙褲腳上沾滿了泥濘的牛皮鞋。
三人騰地起身,手裡各自握緊刀劍,李東順一咬嘴脣,汗水打溼的胳膊抽向桌底一把王八殼手槍。
然而那捲簾門擋住的那雙腿軟綿綿地癱了下來,門外的人整個歪倒,露出一張被鮮血和污漬裹住的臉。
“誠子!”
張範一聲怒吼,想也不想地撒腿狂奔。
“等等!飯袋子!”
蝨子頭的吼叫從身後追來,但是張範卻沒有聽見,雙手拉緊卷門往上一擡。
雨柱砸臉,張範愣愣地看着滿身破碎的矮誠,以及黑天裡一閃而過的火光。
“轟!”
蒼白的硝煙被大雨迅速打散,碗口大小的血洞出現在張範胸前,粉紅色的血沫噴了一地,紅一塊紫一塊的臟器和碎肉零零散散落得到處都是。
兩行血淚劃過臉頰,他仰頭倒下。
鋪子外邊,劉明燁手握自己改裝的散彈槍管,嘴角吊着菸斗,麻繩般的彈藥被串在一起,繞着他的肩膀環了兩圈,腰間的的獵刀在雨幕中閃着冷光。
“我日你姥姥!”
李東順擡手舉槍,橙紅色的火光在夜裡連閃幾下,但劉明燁早就有遇見地縮進了牆後,那塊破破爛爛的銅鏽招牌搖晃兩下落到地面。
這幾槍空後,劉明燁一咬牙關,返身對準燈火晦暗的屋裡就是一槍,李東順肩膀被流彈掃中,瓷器碎裂的聲音響徹耳畔,碎片、木板幾乎將他淹沒。
“哧!”
劉明燁只覺得小腹忽地一熱,隨後眼前冒出兩顆星子,他一低頭,見是自己肚子上是一柄沒入三寸的小刀,悄悄繞到門邊的蝨子頭眼裡冒着復仇的火光。
“你媽——”
他粗厚的手指抓住腰間幾顆彈藥就要往槍膛裡塞,但蝨子頭顯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怒吼一聲,整個人如狼飛撲,兩團漆黑的影子在夜雨裡糾纏在一起。
兩人都沒有武術的底子,蝨子頭一口咬掉劉明燁肩膀上的一塊肉,鮮血泉涌,被雨水潑向全身,驚痛交加中劉明燁胳膊肘狠狠砸在蝨子頭腦袋上,後者口中噴出一股鮮血,他想也不想就去抓住劉明燁小腹上的刀柄,全力一攪。
一股血水順着劉明燁喉嚨口噴出來,他隨即也意識到了什麼,左手探向腰間獵刀,朝着蝨子頭後背狠狠捅了進去。
“給老子死!”
兩人的聲音被暴雨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