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濤江水從遠方滾來,掀起銀白色的浪花,排在在岸邊的木舟上,空中翻騰的水珠顆粒,倒映着岸邊兩個少年的身影。
“你說什麼?有個家裡銀子比米還要多的大少爺想要僱傭我,工資還不低?”
段長弓瞪大了眼睛,髒兮兮地手背使勁搓着鼻尖。
“沒錯,你晚上洗乾淨點,去劉家大院找他就行了。”他看向段長弓的目光一轉,隨即接着說,“比起這個,之前跟你比劃過的那兩拳法,你練沒練?”
“練了,畢竟是你讓的嘛,但餓着肚子練拳也沒啥用嘛。”
“你體質好,而且那拳偏養生,不太耗力氣,健體的。”吳鉤頓了一下,又復接着說,“那個劉少爺練武,希望有個陪練的對手,你去了之後努努力,多向他討教去,得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有點用。”
“原來如此,這纔是他想要找人的原因。”
段長弓恍然大悟,但是隨即又覆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我說吳鉤啊,你對我是不是太好了,替我爹弄到了工廠的聘書。現在又叫我練拳,幫我找了一份好工作,我真的值得你這麼大費周折麼......我是說,我爹進廠以後我們家的條件就已經好了起來,過幾個月就可以搬出棚戶了,你沒必要再爲我花這麼大力氣。”
“我並沒有花什麼力氣。”吳鉤一臉無所謂的表情,“是那位大少爺主動找的我,問我有沒有合適人選,我就讓你準備了一下,把你的名字告訴他。算是賣他一個人情,你明白麼?你是我和那位少爺結交的籌碼,對我來說這是好事,對你也一樣,有機會就要抓住,人生就一次。”
他話音說完,輕輕拍了拍段長弓的肩膀,隨後轉過身道:“走了。”
“吳鉤。”身後的少年叫住他的名字,神色珍重,“我不管你是什麼人,有多少能耐,但是這輩子,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哥們粗人一個別的話不會說,橫豎就跟你幹了。”
夕陽下吳鉤在酡紅的光幕中拉出長長的影子,他沒有停步,沒有回頭,只是伸出精幹的胳膊,揮了揮手。
這樣就好,這樣就有了一枚可靠的棋子。
他漆黑的眸子裡泛着通紅的漣漪。
......
黃昏,薛家大院,跟劉家大院老派中式風格的建築不同,漢白玉的圍牆裡是一棟棟超過三層的西式洋樓,大塊面積的花園裡錯落擺放着天使、龍和西洋神的雕塑,層層退臺式的花園露臺從幾棟主宅中延伸,以供睡醒的主人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俯瞰整片綠地。
雖然和劉長生同爲江鬆出名的實業家,但薛有成對這種歐羅巴風格要更加感興趣,他並不在意報紙上文人的鄒罵,整天削尖了腦袋想着融入西式的上流社會。
夕陽的渾紅將花花綠綠的草木全部染成一種顏色,往來的管家、園丁、女傭和廚子忙忙碌碌,哪怕沒有事情,也要裝出一副滿頭大汗的樣子,一邊走一邊擡起袖口在額頭蹭蹭。
大家都知道,這裡的大太太跟二太太在關係上雖然水深火熱,但是對於家丁的態度倒是如出一轍,一刻也見不得這幫人閒着,拉包月的車伕剛剛撂了腳,就得被指示着去扛米挑水。
哪怕實在沒事幹,在長椅上坐着喝幾口涼水,也會被那兩雙畫了眉毛的眼睛瞪得叉不開腿,聽着閩南腔指桑罵槐的話,最後只好賠笑着起身去擦擦牆。
但唯獨一人例外,他身高五尺半有餘,在這個一般人普遍營養不好的年代,
簡直是鶴立雞羣。
那人穿了身簡單的黑馬褂,瘦臉刀眉,哪怕鬆着五官也一副兇相,背上綁一柄嚇人的厚背刀,腰間別着記錄了李興鋪子慘案的晨報,見着他的人都得陪笑叫一句“虎爺”。
霍見鋒,綽號鐵虎,是薛有成高價請來的保鏢。
他早年生在土匪窩裡,在那個最爲混亂的年代中靠着運氣和天賦殺出名頭來,一手盤龍鐵刀狠辣果決,連武林中人都要咂舌三分兒。而自身的炁,在這個時代更有驕傲的資本。
若不是他過去的名聲太差,恐怕今日的腳下要多出許多些路來。
霍見鋒今日的心情怕是並不太好,沒有理會任何人,腳步一拐衝着租界邊陲外的一所破廟而去。
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外,大雨過後,牆上疊滿了洞孔的方角小廟裡滿地泥濘,地上通紅的血水混雜着漆黑的污泥一起,如同一副毛筆塗抹的水墨畫。
霍見鋒順着地上的痕跡一路朝裡頭走,在幾尊佛像背後見到的,是一個皮包骨頭的男人。他氣色泛白地躺在草墊上,渾身沖洗過的傷口半數結痂,屁股底下坐着還沒吃完的乾糧。
他灰暗的眸子裡映着一臉兇相的鐵虎,嘴脣吃力地翕動,叫出一聲“虎爺”。
“誠子。”霍見鋒眼神不動,“李興鋪子都出了些什麼事情?誰把李東順他們殺了?”
“有人做局......引了租界裡那個老虎竈的老闆劉明燁跟我們火拼,我當時看見了, 完事之後,本來順哥還活着,結果走過來一個人影,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最後一劍捅死了他。”
誠子的手倏地握緊,一想到此處心頭不禁抽痛。
“什麼樣的人影?說了什麼你聽到多少?”
霍見鋒問道,順手彈了彈肩膀上落下的牆灰。
“聽不見,那晚雨太大了,也沒看清,就模模糊糊一個影子......不高,甚至感覺,像個十來歲還沒成年的小孩......”
“小孩?你想跟我說一個小鬼設了局,幾乎殺掉你們所有人?你跟我講笑話麼?當年弗蘭克的軍隊把泥鰍村圍起來都沒弄死你們。”
“虎爺,那些死掉的,都是我過命的兄弟......我對他們起誓,跟您老人家說的是實話,那就是我晚上看到的。”
“行吧,還有沒有別的信息?我自己手上可也是一大堆事情,你們在我手底下幹活,算是我的手臂,這事一出,感覺像是有人在打我的臉,外頭僱主知道了,不定怎麼想,尤其是不勒——”
霍見鋒說到一半,倏地咬牙住嘴,隨後又想到,自己沒有惜言的必要了。
誠子忽然想到了什麼,隨後說:“對了,那個老虎竈的老闆,那做局的王八蛋會引他過來,肯定跟這人多少沾點關係,從他身上,或者從租界裡或許能查到什麼。”
“行。”
霍見鋒說着,粗壯的大手順着下巴一路撓到脖子根。
隨後他猛地轉過頭,鷹鉤一樣的眼睛裡閃過刀子般的血光。
“交給我吧,你可以放心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