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間,勞倫斯拍賣行。
文明全市的建築坐落在江鬆第二大的港口近岸,每日往來於世界各地的船隻將大箱小箱貨物卸下。
在其中可以見到來自非利加的象牙和名貴木材,亞美利加的雪茄、葡萄酒跟奇怪發明,以及歐羅巴的機械和工藝品,五花八門。
其中價值最高的一批,往往會有荷槍實彈的瑞澤藍僱傭兵看押運,用馬車拉去相隔一條街距離的勞倫斯。
這家拍賣行的成立於四十年前,時任不勒顛商會會長高菲注資八萬銀元開辦了這間江鬆最早的洋拍賣行。
事實證明了他的絕佳眼光,很快江鬆發展成爲遠東第一的商業城市,巨大的貨運量讓大批具有價值的貨物落腳此處,越來越多的商賈爵貴雲集之後,對於拍賣業務的需求水漲船高。
勞倫斯的排名在過去四十年間水漲船高,如今已是亞細亞第一的國際拍賣行,江鬆這座新興城市爲它提供了最好的生長土壤。
隔着百丈遠外的一處咖啡館裡,姜沐霖悠悠地轉過頭,目光裡吳鉤緩緩走向他。
“你遲到了。”
“遇上點事情,耽擱了。”吳鉤撓頭。
“看到了吧?”
姜沐霖也沒在意,順着他手指着的方向,可以看見一所宮殿般的建築,幾根漢白玉的石柱上雕刻着天使與龍,復古的羅馬風線條分明,對比強烈的色澤變化充斥着雍容華貴的氣息。
西裝革履的洋人進進出出,勞倫斯拍賣行所在的港口大道上並沒有太多的生活設施,是以除了船員、水手、僱傭兵和參會者以外,一般不會再有出於其他類型的人出現在周邊。
一旦出現,就會很惹眼。
並且這種級別的拍賣會,出場的要麼是早已名貫海內外的貴人,要麼也是那個數量稀少階層中的熟人,相互認識。
姜沐霖這樣子進去,不可謂不顯眼,即便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江鬆,但要說沒人認得他,那是不可能的。
“蔡經理,都準備好了麼?”
他直到這時候才扭頭,看向圓桌對面西裝領帶的乾瘦男人,順帶瞟了眼旁邊的吳鉤。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蔡經理搓着手背遞出兩封白色的信函,“這是介紹信,以及蔡氏洋行的一個戶頭,開在瑞澤藍聯合銀行,它們跟勞倫斯有深度合作,大部分情況下驗證真僞不需要超過五分鐘。”
“裡頭多少錢?”
“因爲上半年連續發生的幾起詐拍事故,勞倫斯最近幾場採取的都是足額拍賣,能證明擁有多少財產才能使用多少額度。您要拍的生物機牀屬於機械設備,起拍價格八千元,根據勞倫斯的數據,一般這種類型的拍賣品不會在起拍上溢價過高,百分之九十五的情況下都不會超過兩倍,也就是一萬六,我們再拉高一點,兩萬元是非常保險的一道線。”
“那要是另外百分之五呢?”
一直默默喝茶的吳鉤忽然冷不丁發問,噎得蔡經理撓了撓領子,他帶着詢問意思看向姜沐霖,但那個中年人的眼神明顯是示意他來回答。
“這個.剩下百分之五的情況也是隻是略微超過一些罷了,兩萬塊是絕對足夠了的。事實上四十年來勞倫斯拍賣的醫療用機械設備中,甚至有三成都是底價成交,相信我,拿下這東西不會有任何麻煩。”
“但我聽說,這批生物機牀在運送途中出了些問題。”這回反倒是姜沐霖發問,“他們遇上了海怪,貨船爲了加速逃離扔掉了超過半數的貨物,加上損毀的,最後能夠用於拍賣的機牀,只剩下一臺。”
“啊——”蔡經理眼珠子一轉,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水,“是有這個事情,但我做過調查,江鬆近日裡沒有哪家貴人有這種需求,相信我,沒有誰會用兩萬塊去買一臺只能治病用的機器。”
“研發用呢?”
“這個,幾大研究所的人,還有大學堂裡的教授我也有過諮詢,大家普遍認爲生物機牀的研究空間不大,醫療用機械的炁金屬含量也很低。特別是在第一代已經面試相當長時間的情況下,勞森重工推出第二代生物機牀,更多的是商業意義。”
“費心了,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這事你既然知道,爲什麼不知會我一聲呢?”
“呃,這個,我以爲這些都是小事情,不夠拿來叨饒姜大師的。”蔡經理回答。
“行吧。”姜沐霖點點頭,又看向吳鉤,“你怎麼看?其實額度不要太高也是我的要求,因爲我不希望過於顯眼,不然反而可能會有麻煩。”
“顯眼?”
吳鉤眼裡露出疑惑,似乎沒有想明白。
“我這個人呢,不太會處關係,尤其是在洋人那邊,結了仇的、看不順眼的許多,要是讓他們知道這個事情,想讓我不痛快的人不會少,所以低調點,也是少個麻煩。”
“可是——”
吳鉤漆黑的眼睛盯着姜沐霖的臉,流露擔心的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嘛,我這張老臉想要不起眼,怎麼可能?所以呢,這東西不是給我準備的,是給你——”
他說着,寬大的手掌摁住信函一挪,輕輕擺在吳鉤臉上。
“給我?”
吳鉤的目光閃爍不定,不知道是害怕這筆今生未見的鉅款,還是不敢應這關乎母親生死的事情,抑或兩種都有。
“對,不用擔心,勞倫斯里經常會有不起眼的小孩子現身,這裡的人多數都是熟客,彼此知道對方對什麼懂行,爲了迷惑別人,就會花點錢僱傭你這樣的小孩,也就是所謂的拍貨郎。所以說,明白我意思?”
“不要惹眼,不動聲色地拍下那臺機器。”
吳鉤很快報出了答案,微微顫抖的手放在信函上,深吸了一口氣。
“用不着緊張,一場拍賣而已,就算真沒買下來,我託人送你母親去歐羅巴又如何?只是折騰點貴點罷了。”姜沐霖淡淡一笑,“這次我去,一來幫你吸引點注意,二來我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三來,防止意外。”
“什麼意外?”
“我要是知道會發生什麼,那還叫意外?”
吳鉤目光上下襬蕩,打量着面前的信函,手掌忽地發力,緊緊攥在掌心裡。
“我來辦。”他的目光在這一刻無比堅定。
“好啊,記住咯,一會兒你先去,從這裡面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們兩就不認識。”
姜沐霖說完,揮揮手打發走了蔡經理。
他正自準備離開,卻又被吳鉤從身後叫住,“姜師傅。”
“怎麼?”
“還有個事要跟你說。”
拍賣行的側門前,身穿西裝的夏人侍者挺着一頭油亮打卷的毛髮,確認着往來人員的身份,隨後報以溫和有禮數的微笑。
勞倫斯在非核心服務上僱傭了不少夏國人,原因無他——便宜。在這個靠着肢體語言外加“Yes”、“Ok”、“Sorry”就可以行遍天的城市,交流上也不存在什麼大問題。
只是他的身邊,成對藍灰色眼睛、淺棕色頭髮的瑞澤藍僱傭兵雙手背在身後,滿是汗毛的胸肌差點要從西裝領口裡崩出來,不由得叫人說話聲音都輕下兩分。
不遠處,土生土長的夏國少年穿一身沒什麼特點的長衣,畏首畏尾地站在樹後,朝門裡頭看着。
那侍者老早瞧見了,瞥了兩眼,心裡頭暗自一笑,也不去理會他。
終於,吳鉤一副鼓起勇氣的樣子,邁着貓步走到那個侍者面前,遞出兩個信函。
那人熟練地拆開,對着光看了看,修長的手指照着吳鉤渾身上下好一陣拍打摸索,確認他沒有私藏什麼要人命的東西之後,這才輕蔑地笑着出聲。
這一開口,嘴裡出來的竟是一口含混江鬆話的粵腔:“拍four郎,我雞道,放輕鬆啦,別是偷呃拐騙就冇問題,不然冇尾飛鉈哦,看守都有窗的,雞冇雞?”
哪怕吳鉤見多識廣,被他這幾句神鬼混雜的腔調,也是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隨後沉沉地點了點頭。
“進去吧。”侍者將信函塞回吳鉤手心裡頭,還不忘給他一個弧度誇張的笑容,隨後像是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裡頭右拐啦,把你老闆東西給櫃檯的人,要查賬的知冇知?不然你莫機費舉牌。”
吳鉤小心翼翼地又是點頭又是說謝,心裡卻想着“這口音一個禮拜不被開除,我跟你姓。”
進入勞倫斯的過程總體還算順利,兩次搜身、證明函覈驗、發牌,一溜兒的事結束以後,吳鉤走進主場。
裡頭的造型有些像歌劇院,層層疊疊的座位從高到低以波浪形排列,兩側是VIP客人專屬的高臺,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着溫柔的光輝,將周圍的壁畫、玻利展櫃跟雕塑照得格外清晰。
正中的圓形臺子上,藍眼睛的賣官左右指揮人搬運着被黑布蒙起的商品,不時對着身邊貴客亮出一個溫婉的笑容。
四下裡幾個金髮女人的裙襬短到屁股根上,端茶遞煙並投送着如光似水的眼神。
他環固一圈,隨後坐進一片拍貨郎聚集的區域,周圍都是十幾歲大的孩子,給最少的錢能幹最多活兒的年紀,多數人有些消受不起過於富麗堂皇的環境,一個個雙手捏着膝蓋,低頭侷促地坐着。
但也有少數被僱多了的小油子,翹着二郎腿跟送水的女人眉來眼去,或者正跟周圍人吹噓着自己的見識。
比如跟着吳鉤落座在旁邊這位,他剛坐下沒多久,身邊“咚”一聲落個人下來,也是十五六歲年紀,國字臉、小眼睛。
“第一次來?”對方屁股還沒坐熱就笑着開口。
“嗯。”吳鉤點頭。
“你可以叫我傑瑞,這裡是西洋人的拍賣行,起個花名更好融入他們。”
“那些不勒顛的買家願意跟你說話?”
吳鉤用天真的眼神說着扎人的話,傑瑞嘴角一抽,咳嗽兩聲避開話題道:“我在這裡混很久了,是老手,什麼不懂的事情問我就好,你幫人拍什麼?”
“畫呃不,是個.首飾。”
“嘿嘿,漏嘴了吧,是要買畫不是,沒事啊,我們兩沒有競爭,我教你。等會兒拍的時候,你快點喊,大聲的,多點氣勢別人就慫了,一慫可能就慢,這一慢呢指不定那邊就落槌了.”
吳鉤暗自嘆了口氣,拖着腦袋忍受身邊傢伙的喋喋不休,心裡思索要不要換個座位。
“先生,先生,你這個樣子不能進去。”
勞倫斯的正門前,兩個夏人侍從慌慌張張擋在一個不知禮數的中年人面前。
只見他穿一身粗麻布的短衫,兩個渾圓的膀子露在外頭,腳下竹編拖鞋的底下還沾着溼漉漉的泥巴,怎麼看都不像是會來這種場所的人。
兩隊瑞澤藍的護衛也跟着湊了上來,不經意間擦拭着手裡倒映日光的槍管。
可那中年人像是看不見似的,樂呵呵地掏出個大白信封往前一點,臉上寫滿了淳樸:“買東西來的。”
他面前兩人拿着東西比對半天,看不出造假痕跡,卻又實在不放心讓這人進去,磨蹭半天卻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藉口。
一籌莫展之際,只聽身後傳來一聲沉穩的菸酒嗓。
“怎麼回事,名震夏國的姜先生來參加拍賣會,你們也敢把人攔在外面?還不放心。”
兩人回頭一看,只見那是羅素,如今的不勒顛商會會長,跟勞倫斯的老闆私下也有不少交情。
貴人發話擔保,自然不會再有問題,面前的的人流分成兩排。
姜沐霖見到這人,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邁開步子往裡走過去,嘴上還問:“羅先生哦不,羅素先生好啊,也來買東西?”
“閒得沒事,來轉轉。”
羅素嘴裡叼着香菸,蒼白的臉上是一道道細小的疤痕,他身材本來就偏高瘦,現在往地上一紮站着,胳膊上綁着幾段漏紅的白色繃帶格外顯眼,看着像個裹了布的稻草人。
“哎喲~你這是受傷了。”姜沐霖拖着長音,一臉關心,“怎麼弄的?紙燈會上太嗨,喝多了?”
“小傷,不值得提。”羅素舔着牙尖,聲音有些陰惻惻,“久聞姜的大名,之前只是在報紙上看過,今日初次見,真是人不可貌相。”
“初次見,初次見,嘿嘿。”
姜沐霖點了點頭,也不再理會他,揹着雙手直愣愣往裡頭走去。
“不介意的話,給你安排個高座?”羅素眉頭一挑從背後說。
“那多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那正要遠去的背影忽然停下來。
“不麻煩,正好我啊,今天有興致,也想買些東西。”
“哦?要買什麼?”
“只是想買,買什麼,還不知道。”
“羅素先生的眼光,能看上的東西我想一定是極好的。”
“彼此彼此。”
“哎,可不希望彼此,我一個窮老頭,哪裡搶得過你。”
“那有什麼,拍賣嘛,圖個樂子。一道?座位我請客。”
“我反正兜裡是沒幾個子兒,你說的啊,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目光交匯幾個回合,隨後無人說話,默不作聲地朝裡頭走去,氣氛顯得有些詭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