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靜走後,毅虹在河邊哭了一場,彷彿感到暴風驟雨即將來臨。她又堅強地擡起頭,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過一天是一天,眼下填飽肚子纔是大事。她把從水中撈起的粘糊糊髒兮兮的紅糖京棗囫圇吞棗般地充了飢。
風蕭蕭雨悽悽,冰涼的雨滴打在她的面頰上,逼着她立即挪窩避雨。
最好的地方當然是生產隊的豬舍了,可有幾個大男人包括張斜頭在那個地方看更,萬一生了歹心怎麼辦?這樣一來,全隊社員都會知道自己被趕出家門了,那又是一場不小的風波啊。當然這場風波遲早會來臨,就是想讓它來得晚一點,能晚則晚。思來想去,還是偷偷地回自家竹園旁邊的草菑過夜吧,既可防雨又可禦寒。
堂屋裡原本兩張鋪三個人睡的,少了毅虹,哥哥毅千、姐姐毅彩真感到不適應。毅千在睡覺前總喜歡聽毅虹講故事,毅彩喜歡姐妹彎着腿弓着腰擠在一起睡覺的熱乎勁兒。毅千、毅彩翻來覆去睡不着,都覺得不應該把毅虹逐出家門。兄妹倆一合計,就想到門外轉一轉,看看毅虹是否睡在附近。
剛到廚房後門,就聽進屋後草菑裡有嘩啦啦的聲響。兄妹倆異口同聲地說:“是毅虹。”
毅彩:“哥,毅虹沒有換洗的衣服,你等會兒我,我到牀鋪上拿。”
毅千說:“好的,你輕點兒,不要讓爹聽到了,那可不得了。”
毅千、毅彩打開後門,就準備把衣服送給毅虹。
父親萬固根本沒有睡着,最喜歡的女兒毅虹被他逐出家門,心情十分複雜。他不知道她現在身居何處,冷不冷餓不餓。他又恨鐵不成鋼,較着勁與爹對着幹,敗壞沈家門風。
他聽到了老大毅千、老二毅彩的對話,方知毅虹就睡在屋後草菑裡,心裡似乎好受了一點,畢竟麥穰草還是暖和的。但是他不能容忍老大、老二違抗他的意願,他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
於是,他悄悄地爬下牀,燃起了燈盞。
說起燈盞,還有一段插曲。它是瓷質的,直徑二市寸,高一市寸,呈碗狀。中間有一個小圓柱體可以放置燈芯。註上食油,點着燈芯就可以照明。
萬固和弟弟分家時,爲了得到這個燈盞大打出手,在扭打中燈盞被摔在地上碎成兩半。可是兄弟倆並未罷休,還是爭着想分得摔破的燈盞。也許是不服氣的緣故吧。老爺子急了,一拍桌子說,一人半爿,誰敢再鬧動用家法。
萬固分得半個燈盞,僅是塊破瓦片而已,能有何用?他捉摸了半天,找弟弟商量,花了五個銅板換來了另一半。弟弟很開心,以爲佔了便宜。
萬固請來了鋦匠也就是修碗匠,據師傅介紹,把瓷器、陶器等器皿破裂的地方鋦合在一起,這門手藝已有上千年曆史。
師傅把摔成兩塊的燈盞,用細繩子綁定後,在裂縫的兩側鑽出兩排細孔。然後用像訂書釘一樣的銅鋦子的兩頭套進小孔並鉚緊,再在縫隙處抹上白色灰膏,燈盞滴油不漏。
弟弟知道哥哥把燈盞修得如此之妙,後悔不已。
燈盞的燈芯多用棉紗製作,導油快,火苗大,亮堂。
萬固知道燈心草乾燥莖髓、細長柔軟,既可以治病,也可以點燈。因此,他只允許用燈心草點燈。說是這樣做能節約棉紗用於織布,同時燈心草細長,火苗小,節約用油。
他舉着燈盞,走動時不讓鞋底發出聲響,像幽靈一般來到廚房。
毅千、毅彩被嚇得不輕,毅彩反揹着手,把衣服藏在屁股後面。她輕輕地蹭了蹭與自己並排而挨着水缸的哥哥,意思是讓他接過衣服,把它藏到水缸與牆之間。畢竟是親姊妹,兩人配合十分默契、利索。
“爹,你怎麼不睡啊?”毅千、毅彩不約而同地問。
“你們怎麼不睡的?警告你們,膽敢給那個畜生送衣服,我要打斷你們的腳膀子。”
“老三,毅虹,把手伸上來,娘救你。”毅虹娘正在做噩夢,夢見毅虹睡在生產隊豬圈裡,翻身時掉進了糞池。旁邊站着很多人,沒有一個出手相救。她聞訊後衝到糞池邊,一邊大叫一邊伸出手拉毅虹的手。
萬固舉着燈盞進了臥室,聽到老婆在喊毅虹就氣不打一處來,低沉地說:“以後不準喊那個畜生的名字!”她翻了個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萬固放下燈盞,捲了根紙媒,並把紙媒在燈盞上點着,然後吹滅燈盞。
他捧起了水煙壺,又吧嗒吧嗒地吸起水煙來,剛吸了一口,就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彷彿覺得毅虹在爲他捶背捏腰,“爹,你要去看大夫,我擔心……”她那關切的話語似乎就在耳邊響起。
他擡起手臂,用袖管在兩隻眼睛上擦了擦。那擦掉的肯定是淚,至於是因爲咳嗽擠出的淚,還是因爲毅虹的遭遇而流淚,別人怎能知道?
他放下水煙壺和紙媒,悄悄地轉到牀後。後牆上有一扇窗戶,他探出頭試圖看看外邊。因爲毅虹就睡在窗後的草菑旁,他想親眼看到她。
窗戶被報紙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見,他不顧一切地撕掉所有報紙。此時的天已經轉晴,初一的月亮與十五的月亮一樣圓一樣亮。草菑一覽無餘地進入他的眼簾。毅虹去哪兒了?他沒有看到毅虹,心裡在擔心,兩隻手捏得格里巴拉響。
忽然草菑底部動了一下,他鬆了口氣。毅虹睡着了,由於外邊氣溫低,她本能地鑽到了草菑底部取暖。
不好,一條竹葉青毒蛇眼睛發着令人恐懼的寒光,徑直向毅虹方向游去。萬固沒有思考,快速衝向廚房,打開後門,順手操起木棍向毅虹身邊奔去。
謝天謝地,蛇從她身上通過時並未傷害她。因爲毅虹太累太累了,蛇通過時她如死人一般,蛇沒有遭遇到攻擊,自然也就不會攻擊毅虹了。
萬固看着熟睡的老三,心痛不已,他從豬圈裡拿來了一捆稻草鋪蓋在她身上,並細心地掖實。
月光皎潔,灑滿覆蓋在毅虹身軀上的稻草,也灑滿萬固的周身,他長長的身影,與她的身軀重合在一起。
他不能入睡,取來水煙壺和爬爬凳,坐在屋後的曾引發毅虹想吃酸食物的杏樹下,一邊望着毅虹一邊吸着水煙……
毅虹娘醒來,發現男人不在身邊,立即蹦下牀尋找萬固的蹤影。
她把不停抽着水煙目不轉睛望着毅虹的男人攙回家扶上牀。萬固一把抱住老婆,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夫妻倆的眼淚融匯在一起……
毅虹娘說:“他爹,讓老三回家吧,隨便外頭人怎麼罵。”
“我受侮辱倒是小事,可祖宗不會答應的。”他咬了咬牙說,“沒有退路,不能回頭。”
毅虹醒來時天已大亮,她一屁股坐起來,看着煙囪的裊裊炊煙,口水不禁流了出來,她估摸着這是母親在煮早飯。不好,她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趕緊走,這裡已經不是自己的家,如果遇上了他們必遭毒打。於是,她快步離開沈家草菑,頭也不敢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