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十里坊,應該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的季節,然而,今年遭遇到多年未遇的倒春寒,氣象意義上的春天姍姍來遲。
被逐出家門而身無分文的毅虹,身懷六甲,飢腸轆轆;衣服單薄,瑟瑟發抖。對於飢寒交迫的她,食物和棲身之處是多麼重要。
她徘徊在田間小道,穿越於河坎溝渠,既沒有找到可以食用的東西,更沒有找到可供夜宿的地方。
她來到草場,這是金鎖向她示愛的地方,也是他倆偷吃禁果的伊甸園。草場的西側是通揚運河,北側是草場河,她腦海中一閃早已被她否定的念頭,如果跳下河去該多好啊,一了百了。
她輕輕地拍拍肚子,說:“伢兒呀,你願意嗎?”
“咕嚕咕嚕……”這是什麼聲音?
早晨,她三扒兩撥的剛喝完一碗稀飯,張斜頭就在男方媒人朱叔的陪同下提着大紅禮包來定親。父母與新女婿寒暄嘮嗑,還叫來哥姐弟妹陪伴,就怕冷落了這個寶貝。
在萬固看來,張斜頭雖然不是什麼正經人,但娶走毅虹,她就徹底解脫了,全家人也解脫了,孩子生下來也就有了爸爸,一切都順理成章。他自我欣賞這果斷的決定。
朱叔是生產隊的飼養員,他曾經在市一中大門外的點心店偷了一隻包子藏在口袋裡,人贓俱獲,店主不依不饒要把他扭送派出所。毅虹進校門時發現了他,當即給了店主五分錢平息事端。從此,他謹小慎微,再也不敢幹偷雞摸狗的事,但對毅虹常抱一顆報恩之心。
社員們知道毅虹懷孕後,都冷眼相看,在背地裡戳她的脊樑骨。雖然朱叔對她懷有身孕也有看法,但表面上對她仍與平時一樣,笑臉相迎。
毅虹與朱叔耳語一番後,他心領神會,答應不再當男方的媒人。他找了個合適的理由與萬固和張斜頭打了聲招呼就離開了沈家。
毅虹把張斜頭叫到屋後的茅房,想和平解決問題。萬固見此狀大爲高興,還把周圍的人支走,讓小兩口子好好嘮一嘮。
毅虹好言相勸讓張斜頭離開她,明確告訴他自己有了心上人,終身不嫁其他人。可張斜頭油鹽不進,執意要娶她。毅虹在萬般無奈之下采取了持刀的辦法把他逼走。
她就因此而被逐出家門。午飯自然沒有着落,現在已到晚餐時間,她的肚子在抗議,腹中的小生命在呼喚。
那“咕嚕咕嚕”的聲音不斷從肚子裡發出,分明在提醒她——餓餓餓。自己熬餓倒還可以堅持一陣子,但孩子需要營養啊,他是金鎖的傳承,他是爲孃的希望。跳河輕生易,找到真愛難!她告誡自己,毅虹啊,一定要不放棄不拋棄,終身堅守這份愛。
她眼睛突然一亮,透過清澈的河水,那河沿浮泥上有一層密密麻麻的螺螄。孩子有吃的啦,她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她控制住激動的心情,立即下河摸螺螄抓魚蝦。
張斜頭被毅虹趕走沒有訂成婚,懷恨在心。他用繩了串着一雙破爛不堪的鞋掛在胸前,左手拿着一隻破銅盆,右手握着一根攪屎棍,敲得銅盆咣噹咣噹直響,他就像“土地廟沒頂——神氣上了天”。
每到一個生產隊都會引來不少圍觀羣衆。他大聲叫喚:“快來看啊,破鞋,破鞋,沈毅虹與男人搞破鞋,弄大肚子,是十里坊的大破鞋。”
“破鞋”的說法源於舊北京著名的八大胡同。那些沒有字號的出賣肉體者,在住宅大門外挑掛一隻繡花鞋,招徠嫖客。日久天長風吹日曬,那繡花鞋破舊不堪。於是“破鞋”就被泛指爲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而毅虹是戀愛後不謹慎的懷孕,與破鞋有着本質上的區別。張斜頭把她說成是破鞋,這是對毅虹的極大侮辱。
對於毅虹懷孕的事主要是本生產隊的社員反應強烈,其他小隊的人只當花邊新聞傳一陣子就過去了。讓張斜頭這麼一鬧,整個十里坊大隊又把她懷孕的事攪動起來,人們張口就來:沈毅虹破鞋。
“張斜頭,你這是做什麼?毅虹是你的未婚妻,你怎麼能這樣說她?”白靜手上提着一包紅糖京棗,從城裡回來正巧路過。她擠到人羣中,帶有一種不解和指責的語氣問。
“不談了,破鞋不肯嫁給我,拿了刀想殺我。惹怕呢。”
“那你也不能跑到每個生產隊到處亂說,想娶她就閉上你的臭嘴。”
“當然想娶,白部長,你幫我和毅虹說說唄。”
“你必須立即停止這種侮辱婦女的行爲,我可以爲你去找毅虹談談。”
“好的,說話要算數。”
白靜不想讓張斜頭把事情鬧大,而影響毅虹的名聲,就直接趕往毅虹家。快到草場河時,她望見有個人卷着褲管和袖子在水裡摸來摸去,像在找什麼東西。走近一看她怔住了,此人竟然是已經懷孕四個多月的毅虹。
“毅虹,你不應該下水摸螺螄,這對胎兒不好。”白靜關切地說。
“白部長,沒事,農村人習慣了。”
白靜來到河坎,蹲下身來說:“你上來,我和你有話說。”
毅虹雖有四個多月的身孕,倒還顯得十分靈活,嘩啦嘩啦的就涉水上了河坎和白靜蹲在一起。
白靜手上捧着紅糖京棗的紙袋,毅虹眼熱地打量了一番,滲在紙上的油使紙袋半透明,裡邊圓滾滾長呼呼的紅糖京棗依稀可見。
“京棗!”毅虹心中在說。她知道這玩意兒有兩種,外頭裹白糖的叫“洋糖京棗”,外頭裹紅糖的叫“紅糖京棗”。她真羨慕這種東西,吃了對胎兒好。
據說,二百多年前,海通城因出產紅糖京棗而名傳四方,人們常把它作爲饋贈親友的佳品。
清朝乾隆年間,安徽商人黃癩子遷居海通,開設了南北雜貨店和茶食加工坊。
有一年從臺灣買回一批紅糖,因船漏水,糖被浸溼,難以貯存。黃老闆當衆承諾:誰要能把這批溼糖做成茶食,就把女兒嫁給誰。店內有一個趙大麻子,真動了心。他琢磨了幾天,在“京果”的基礎上,創出了具有獨特風味的“紅糖京棗”。
當時還編了一段順口溜:趙麻子,好手藝,溼糖做出了好果子,老闆賺到大票子,麻子討了個好娘子。
紅糖京棗的條件反射,使毅虹口水外溢,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腹中微動,似乎小寶貝在向媽媽要吃的。
“這是帶給你的。”白靜說着把裝有紅糖京棗的紙袋往毅虹手上送去。
河坎是有坡度的,白靜一隻腳向下一滑,身體稍有傾側,手上的紙包吧嗒一聲掉在地上,順着河坡向下滾動。毅虹立馬追了過去,可還是遲了一步,紙包掉進了水裡。
這種紙袋是用粗紙製成,一泡水就即刻爛掉。紅糖京棗有的浮在水面,有的沉入淤泥。不管是浮在上面還是沉在水底,只要夠得着的,毅虹都一顆顆地從水中撈起,嘴裡嘮叨着,這可是好東西,餵魚可惜。
“不好意思,沒想到滾到水裡了。哎,辛苦大肚子了。”
“哪裡的話,白部長,真謝謝你,給我送來了好吃的,肚子中的伢兒可高興了,他在蹬我呢。”
“毅虹,我來正是要和你說這件事,你現在有了身孕,卻沒有男人在身邊,孩子生下來戶口也不好報。你和張斜頭的事怎麼樣了?”
“黃了,我有自己的心上人。”
“那你得跟心上人好好商量商量,趕緊把婚事辦了,不能等,肚子會越來越大的。不能等到‘八十歲學吹吹兒’,那就太晚了。你和他有什麼難處就說出來,我會幫助你們的。”
“暫時不能和他結婚,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毅虹的話,弄得白靜瞠目結舌,無言以對,“你這……”
毅虹知道白靜不高興,但她是個好人,要不是她的勸慰,也許自己和孩子早已被草場河的魚吃得精光。她很想把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告訴白靜,請求她幫助找個落腳的地方。
可是她猶豫了,白部長因爲被單位處理纔來到十里坊的,有的人總是找她的茬兒。原來以“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爲主的教育內容,現在已演變成“清思想,清政治”什麼的,看來白靜是難逃一劫。如果以未婚先孕搞破鞋的罪狀,給自己扣上什麼大帽子,這不就連累白部長了嗎?絕對不能連累她!於是,她把被趕出家門的事硬生生地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