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的意思是魏貴人想要對賢嬪不軌?”
冬雪深知此事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會鬧得個一宮遭殃全家填命,心裡頭發着慌,這腳下動作自然是隻快不慢,以至於這腦子裡還沒將這驚世駭俗的所見所聞給全然消化,口裡便已經將全部來龍去脈給捅到了景嫺這兒——
“娘娘容稟,魏貴人與賢嬪娘娘向來是面和心不合,私底下的齟齬只多不少,只是因着尚未捅破那層窗戶紙,才一副和和氣氣姐妹好的模樣兒,這些個皇上未必知道,可您決計是心裡有數的,而同時您也知道,魏貴人雖然是由低位爬上來,表面上瞧着謙遜卑恭,可實際上卻最是個心高氣傲的主兒,最容不得旁人拿她的出身說事,亦或是拿着這一點來做文章,如此之下,眼見着今個兒高大學士在前朝鬧出那樣一通,她心裡頭又怎麼可能會暢快到哪裡去?奴才瞧得真真的,那神情真是恨不得是親手手刃了賢嬪娘娘方纔算痛快,而臘梅那丫頭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是非但不幫着勸慰幾句反而是跟着煽風點火……”
回想起方纔在延禧宮中的所見所聞,回想起方纔魏碧涵那前所未有的猙獰表情,回想起方纔那二人一拍即合的毒辣計謀,冬雪只覺得慎得慌,而在此基礎之上,想到自己也是延禧宮的一員,甚至是魏碧涵最爲貼身的侍婢之一,將來東窗事發之時怕是少不了要跟着倒黴,這點子慎意上頭便更是添上了好幾分恐慌,說起話來也變得不利索了起來——
“按臘梅所想,賢嬪娘娘怕是徹底的起了反心,不再想受魏貴人轄制,現下里不知道正在籌備什麼陰謀,御藥房裡頭也跟着怪異得很,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一劑猛藥,反正,反正賢嬪娘娘身子骨不好宮內上上下下衆所周知,即便出了什麼大茬子也不算什麼說不過去的事兒,而就是萬一真的惹了上頭的眼下令徹查,那首當其衝的也是御藥房那杆子鬼鬼祟祟的奴才,絲毫都沾不上延禧宮的邊,魏貴人聽得很是合意,可奴才卻是越聽越覺得心慌,奴才,奴才雖然進宮年月不久,對於各宮主子也不甚瞭解,可是說句不敬的,這能成爲皇上的女人在後宮站穩腳跟,其中固然有出身家世的因素,可哪位心裡頭會沒得半點主意?如此,魏貴人憑什麼覺得自己一個小小的貴人能在各宮各院那麼多雙眼睛之下瞞天過海?而就是退一萬步來說,即便,即便沒人料得到她有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可世上哪裡有不透風的牆?她又憑什麼覺得自己能比後宮所有主子都要來得高明?”
越說冬雪便越覺得慌亂,可越是慌亂冬雪便越是止不住聲。
“奴才,奴才知道娘娘手眼遮天,即便沒有奴才前來通稟也總是能知道其中內情,可,可奴才除了娘娘之外卻再無任何依仗……奴才對天起誓,方纔所言所述沒有半分虛假,若不然願遭天打雷劈之罪,求,求娘娘看在奴才一片忠心的份上救奴才一次,奴才願做牛做馬來償還娘娘的恩典,求娘娘開恩!”
“你先起來。”
聽完冬雪這般連消帶打的老大一通,景嫺算是徹底明白了魏碧涵的心思,說白了也就是被逼得沒了法子,在前朝沒得半點辦法去跟以榮升爲大學士的高斌亦或是在包衣旗中雖不算拔尖權勢卻也不弱的整個兒高家抗衡,便只能將眼珠子盯在了後宮上頭,打算來一招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不得不說此計確實毒辣,也確實是有幾分想頭,看起來像是一時衝動而爲,實則卻將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心思都計算了個仔細,至少,在聽聞此言之前,景嫺就從未想過魏碧涵竟有這般大的野心以及狠心,然而不知便罷,知道了則自然不可能不做一點想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宮既然會坐在這兒聽你說話便自然是信得過你,不過正如你所言,你入宮時日尚淺,於許多事上頭還難以窺探到關鍵,看人也很是有些不準,魏氏可不像你所想的那般簡單,所舉所行看起來輕率衝動,可實際上,卻必有後招……”
俗話說得好,最瞭解一個人的不是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至親,不是他的好友,而是他的敵人,前世作爲魏碧涵眼中釘肉中刺的景嫺便是如此——
“你安心回去呆着吧,這場大戲可還剛剛開始,憑着魏氏的思量,後頭少不了有峰迴路轉,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戲碼。”
“那……”
“你什麼都不必做,只需跟你們延禧宮的劉公公打好關係便成,若真是有什麼拿不準的也不用來找本宮,只需全盤捅到他那兒去便是,無論之後事成或是事敗,總歸是不會讓你倒了黴去的。”
“主子……”
眼見着冬雪得了主意一副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樣兒退了出去,在一旁當了好半天佈景板的容嬤嬤可謂是再也忍不住了,張口便急吼吼道——
“主子,奴才雖然一直覺得那魏碧涵是個面忠心奸的角兒,卻沒料到她竟有這般狼子野心,身爲一個貴人居然想以下謀上,簡直,簡直是大逆不道!奴才尋思着,此人留不得,不過區區一個貴人便有這樣狠辣的心思,若是等到將來她爬上了高位,豈不是連您都不放在眼裡了?”
“不將我放在眼裡?”景嫺輕笑一聲,“她又何曾將旁人放在眼裡過?甭說本宮,就是皇上,就是姑爸爸她也從來沒放在眼裡過,不然她怎麼會還是個宮女的時候就敢下手去謀害中宮嫡子,去設計陷害中宮皇后?”
“那咱們就更不應該坐視不理了不是?且不說眼下宮中大小事務皆由您所掌管,萬一真像冬雪丫頭所說的那般惹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到頭來怕是咱們也難以獨善其身,就憑着那魏氏敢使出這樣的狠招,就決計不是什麼等閒之輩,若是放任下去,豈不是白白留了個後患?”
“後患?”
作爲一個宮女,敢反咬一步步扶持自己而上的主子一口,謀害中宮嫡子,設計中宮皇后;作爲一個貴人,敢借機把持外有權勢內有根基的高位嬪妃,以此爭寵,以此牟利,甚至於趁她病要她命;作爲一個所擁所得皆由君上而來的後宮女子,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大膽而爲,披着良善的外表,盡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魏碧涵確實是如容嬤嬤所言那般,是個姑息不得的後患,可是在景嫺眼中,在見慣了魏碧涵如斯種種的眼中,卻是一切皆在預料之中,畢竟此番種種又哪裡比得過她一個包衣奴才最終成爲後宮掌權人的事實來得震撼呢?
要她死不難,作爲現如今僅次於皇后之下,卻又手握中宮大權的真正掌權人,作爲裡有母后皇太后庇佑,外有烏拉那拉家族做靠山的貴妃娘娘,甭說是要弄死個貴人,就是個嬪,就是個妃,只要沒將一切弄到明面上,她便有的是法子,有的是退路,但一想到自己前世所經歷的種種,永璂所遭受的種種,整個兒烏拉那拉家族所遭受的種種,她就壓抑下了這股深入骨髓的恨意,畢竟,有的時候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活着,纔是一種折磨,眼見着自己想要想求的東西求而不得,眼見着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一點點失去,眼見着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在一夜之間全盤皆失,纔是一種不如死去的折磨,作爲過來人的景嫺對此深有體會,也因此,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那曾經高高在上贏得風風光光的令貴妃好好嘗一嚐個中滋味。
“如今高氏瞧起來是風光大不比從前,可她與魏氏一般都是個眼不熟的白眼狼,她未惹到我,我不至於主動出擊去做什麼,卻也不必要爲了她去暴露自己的勢力,說到頭,這後宮本就是個見不着硝煙的戰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又何必爲了做這個好人去憑添上頭的忌諱?說白了,她是死還是活又與我何干?至於這連累不連累的,她們即便想,怕是也沒這個膽,不然豈不是將自己個兒給盡數搭進去了?”
闔了闔眼,壓抑住對魏碧涵的恨意,對弘曆的恨意,對鈕祜祿氏的恨意,回覆理智之後,只見景嫺抽出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小楷的信箋遞給容嬤嬤,同時轉頭將目光移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李嬤嬤身上——
“你給容嬤嬤說說你這兩日打探的到的事兒,盡詳盡細。”
“是,主子。”
李嬤嬤飛快的瞄了一眼景嫺,見其穩坐泰山一副不動如風的模樣兒,又轉頭瞧了瞧因着手中信箋而不可置信瞪大了雙目的容嬤嬤,才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道——
“嘉嬪金氏,隸屬於內務府漢軍包衣,乃上駟院卿三保之女,其兄爲內務府筆貼式,一門乃內務府世家,金氏於雍正七年小選由當時的熹妃娘娘,今聖母皇太后指入乾西二所侍奉,同年得上寵幸,次年升爲格格,爲人低調謹慎,卻事事精細,風頭不敵賢嬪娘娘卻勝在持穩,一路平穩向上,由使女晉格格,由格格無子晉嬪位,如今誕下皇四子,離妃位亦是不遠。”
“嗯,繼續。”
“是,因三年一次的大選又快來臨,依母后皇太后的意思宮中老人,特別是孕有子嗣的位分都是該提一提,主子便吩咐奴才好好查一查純嬪以及嘉嬪的背景,而這不查不知道,這一查卻還真是查出了點驚人的玩意兒……按理來說,這後宮衆人的所舉所動皆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內務府御藥房太醫院造辦處等地方也皆是有着咱們的人,若是真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亦或是不尋常的事兒,理應是一早就報到咱們這兒來了,可直至此番認真查探方纔得知嘉嬪自魏氏剛入宮之時便已經盯上了眼,延禧宮中的掃撒太監端嬪處甚至五阿哥身邊都有着她的眼線,可謂是將魏氏所舉所動盡收眼底,只是即便如此,卻不見其對魏氏有半分動作,奴才拿不定主意,只能求主子下決斷。”
“主子,您的意思是……”
聽了這麼老大一通,話頭又句句不離金氏,容嬤嬤就是再傻也察覺出了其中意思,慢幾拍的終於回過了神——
“就是這個意思。”
前一世被囚禁在翊坤宮的時候,景嫺也沒少思量過後宮個人之間的種種,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魏碧涵也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人,只是這個容不下非彼容不下,作爲一個從低位爬上來的妃嬪,魏碧涵將手中的每一份權力都握得死死的,容不得別人生出半分心思,做出半分動作,一旦有半點風吹草動,即便一時不動將來也少不得要十倍償還,純妃舒妃慶妃忻妃等皆是沒少遭殃,而唯一獨善其身的卻是隻有嘉妃金氏,只有這個被追封爲淑嘉皇貴妃,且誕下了四個兒子,無論是從位分還是子嗣上頭都對魏碧涵威脅最大的金氏,如此之下,若說這二人之間沒得什麼羈絆,又有誰會信?再聯想到魏碧涵從乾隆六年得封貴人,卻直至金氏死的乾隆二十年才孕有子嗣,其中十四年居然是一片空白,若說這其中沒得半分蹊蹺,又有誰信?
“自古惡人便有惡人磨,魏氏眼瞧着是個了不得的角色,留下來少不得後患無窮,可在咱們這後宮裡頭卻也不是沒有手段更高,心思更沉之人來壓制,等着瞧吧,這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
景嫺說得雲淡風輕,修得尖利的指甲卻在信箋上頭的金氏二字之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同時眼波也微微一閃——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咱們吶,要做那黃雀,而不是那被有心人惦記着的螳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