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驚聞

新選組近期似乎一直被濃重的陰雲所籠罩着。

山南化身羅剎, 總司久病不起,而伊東則由於始終無法和近藤達成共識,從而做出了離開新選組的決定, 並很快就建立了打着尊王攘夷旗號的高臺寺黨。

看起來, 所有事情都不曾露出好轉的跡象。

千鶴自從聽說父親雪村綱道參與了改良變若水的事實後, 狀態就不是很好, 因此爲了讓她調整心情, 新選組的一些日常瑣事暫時落在了司隱肩上。

自然,這其中也包括照顧總司。

托盤中的藥碗還散發着嫋嫋熱氣,司隱走到房間階前, 剛要拉開那扇木門,忽然聽得屋內傳來了松本醫生的聲音。

“沖田隊長, 恕我直言, 以你如今的身體狀況, 明明已經不適合繼續戰鬥了,爲何非要硬撐着呢?”

片刻沉默, 聽得總司低聲嘆息:“其實我也想問自己爲什麼呢……肺結核這種不治之症,按照慣例好像是撐不了多少時間的吧?”

“需要使用抗生素治療並臥牀靜養,即使目前的條件還不能保證前者,至少請沖田隊長做到後者,暫且離開新選組尋個適合調理身體的住處。”

“離開新選組?很抱歉, 這樣看來, 我貌似是做不到的。”總司笑了起來, “我無法拋開新選組自己安心怠工, 所以, 請松本醫生不要將這件事告知任何人可以嗎?”

“沖田隊長,這太胡來了。”

“吶, 拜託了。”……

司隱怔然立於原地,一時渾身冰冷,她垂眸,只覺自己端藥的手有些不穩。

是……絕症麼……

記憶中,他在池田屋的時候,也的確發生過與傷勢不符的咳血狀況,現在想來,他居然一直都在隱瞞着病情。

也許此時,悄然離開或是裝作若無其事纔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尚未等她移動腳步,房門便被突兀地打開了,松本略顯驚訝地愣了半晌,好半天才猶豫着打招呼。

“……綾瀨君,來給沖田隊長送藥嗎?”

“啊,是的。”

“那麼請進吧。”松本嘆了口氣,“我先告辭。”

他憂慮爲難的目光分明泄露了一切。

司隱平復了很久,直到確信表情足夠自然才舉步走進,可她到底是高估自己的冷血程度了,因爲在迎上總司那雙與往常無異的含笑眼眸時,她依舊忍不住重重把托盤磕在了桌面。

“哎呀,司隱你越來越粗魯了,不曉得要善待病人嗎?”

“送藥這種麻煩事,我肯做就不錯了。”她沉聲道,“你該知足。”

總司支撐着坐起身來,頗爲煩惱地盯着藥碗看:“這麼說是沒錯啦,可這藥湯實在太苦,能幫我倒掉嗎?”

“……恕我不能照做,但是這個你可以拿去。”司隱將一包杏仁糖遞到他手裡,“上街時順便買的,和藥一起吃。”

“哈哈,看來我錯怪你了,竟然細心得把這種方面都考慮到了啊!”

司隱沉默注視着他,許久沒有開口。

大概是尷尬無言的時間太長了些,真切傳達着對方複雜的情緒,總司慢慢斂去笑容,遲疑着問道:“你……剛纔都聽到了?”

“抱歉,只是碰巧。”

“但如果是你的話,應該沒有問題的。”他從容拍了拍身側的榻榻米,示意她坐下,“來,陪我一會兒怎麼樣?”

“你先把藥喝了。”

總司當即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平靜將其放回原處。

司隱無奈撿了塊杏仁糖喂進他口中,依言挨着他坐好:“說怕苦還喝得這麼急,真不知你在想什麼。”

“其實不過是感覺,只要把這些討厭的藥全部喝光,就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繼續和大家並肩作戰了。”

是不折不扣的心裡話。

然而現實哪有那般理所當然,假設永遠只是假設罷了,他如今無異於被判了死刑,不知何時就要被流逝的時間帶走,甚至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

“你比我還固執,總司。”

“不是固執啊,是放不下。”他笑得頗有幾分孩子氣,“我多年前就已許下誓願,要至死追隨在近藤先生身邊,不惜代價替他守護新選組,那可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承諾,怎麼能放棄呢?”

司隱從未見他露出過那樣的神情,是幾乎不堪一擊的、被壓抑在靈魂最深處的脆弱,偏又帶着縱使粉身碎骨也決不妥協的悽絕微芒。

心底沒來由的一疼,她緊緊抿脣,只一味地垂眸不語。

“司隱,像我們這種人,一輩子踩在刀尖上過活,將鮮血和殺戮視爲家常便飯的人,還能有什麼奢望呢?”總司驀然伸手,怔怔凝視着自窗外映射的陽光散落在指間,帶着無法捕捉的暖意,眸中光影重疊交織,溫柔而寂寞,“我只願在有生之年能多爲新選組做些什麼,斬殺擋在前方的敵人,無論多艱難也要開闢出一條道路……僅此而已。”

有些在旁人眼中卑微如塵埃的願望,卻是他傾盡所有也要堅持下去的信仰。

或許,不應勸止,而是尊重。

“我懂了。”司隱擡手,替他將遮住視線的碎髮撥開,笑意溫婉,“既然我們能做的事情本就少之又少,那在最後一日到臨之前,能幫上忙的,我必將全力以赴。”

大約是錯覺吧,有那麼一刻,總司在她美麗的灰色眼眸裡,看到了近似淚水的波光流動。

——————————————————

司隱心情不好,這是顯而易見的,畢竟慣常溫和淺笑的同伴一旦任由真實情緒表露出來,是比天生惡劣的性格更加令人頭疼的存在。

千鶴也在如是揣測着,她早習慣了司隱端着杯茶靠在門邊,悠悠然向自己問候的安靜模樣,此時見後者散發着低氣壓一言不發,簡直連自己先前的煩惱事都要忘記了,滿腦子都是該如何安慰對方的解決方法。

要是平助君在就好了,她想,以往平助君總喜歡時不時找司隱閒聊,又或是找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藉口捉弄司隱,即使被副長罵被原田先生嘲笑也滿不在乎——那時的司隱儘管略顯無可奈何,卻總是笑着的,果然,要逗她開心,只有平助君最在行啊。

可惜平助今晚不在屯所,他和齋藤早在伊東離開新選組的時候,就隨之一起離開了。

然而並非決意脫離組織,而是奉近藤和土方的命令,摸清高臺寺黨的藏身據點和具體情況,力求在不久的將來一網打盡。

這也是平助主動請求前往的,想來迷茫如他,也終是做出了足夠堅定的選擇。

“那個……司隱?”

“嗯?”司隱回頭,見千鶴在小心翼翼打量自己,微笑問道,“有事麼?”

彷彿一瞬間就萬里無雲,而方纔的沉鬱氣氛都是假象,千鶴驚訝於她自由切換的迅速,一雙大眼睛滿是不解:“我還以爲你不開心了。”

“沒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在擔心平助君麼?”

“爲什麼這樣認爲?”

千鶴坦誠道:“因爲我也覺得心中不安。”

那種突如其來的不好預感,到底來源於何處。

由於總司的病情,司隱狀態也始終沒有調整過來,但她依然意識到,令自己煩亂的還有另外的潛在原因,不過還未等她認真梳理一番,意外就發生了。

遠處似乎傳來刀劍相擊的響動,很明顯,有不速之客闖進了屯所。

“千鶴,在屋裡好好待着。”

言畢,她提刀快步奔出門去。

……的確,有人來了。

黑衣少年迎風站在屋頂上,那張清秀面容於月光輝映下儼然便是另一個雪村千鶴,只是眉眼間的囂張和戾氣,則確確實實傳達了危險的信息。

長刀閃爍着凜然寒光,土方冷峻地與之對視,半晌,沉聲開口。

“南雲薰,千鶴的想法你上次應該聽清楚了,如此步步緊逼,是在試圖向新選組挑釁嗎?”

“哼,想除掉你們還需要刻意挑釁麼?”南雲薰陰森森地笑了,“我沒有那個閒心,也沒有那種興趣,人類的力量本就不值一提,難道還值得我費心算計?”

司隱來到土方身邊,蹙眉望向屋頂:“這就是千鶴的哥哥?”

南雲薰確實來過一次新選組,意在帶走千鶴,但據說被千鶴嚴詞拒絕了。那日她上街巡邏,等回到屯所時事情已告一段落,所以並未目睹過程,今晚這纔算正式碰面。

幸好沒讓千鶴跟過來,否則難免又給前者增添困擾。

“是的。”

“我好像看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人啊。”南雲薰若有所思地揚眉,“持有妖刀的小丫頭麼?風間居然還沒對你下手,也是奇聞了。”

“那似乎和你沒什麼關係。”

他略一擡手,沾血的羽幟衣袖從懷中被抽出,飄飄然落在兩人腳下:“大概我們應該說些有關係的問題,比如……這個通風報信者是如何被御陵衛士半路劫殺的,又或者,新選組的某些成員此刻正朝地獄之門邁進着。”

土方神色一凜:“你說什麼?”對方所指的新選組成員,定是平助和齋藤他們無疑。

“我只是路過,好心給你們提個醒而已。”南雲薰故作無辜地攤手,“你們以爲伊東甲子太郎爲何行事這般順利?少不了某些鬼族背後撐腰啊!猜疑心是你們人類最大的弊病,不過也沒錯,新選組作爲幕府走狗,對他們而言就是禍端,無論投靠還是不投靠都不能留着,除掉也不會產生任何損失。”

在這樣的情況下,提供了讓人連懷疑都沒有理由的噩耗。

土方的手指緩緩攥緊,他鐵青着臉色一言不發。

是的,從伊東的角度而言,平助和齋藤無論是否真的脫離了新選組,都不能保證將來是否會成爲隱患,唯一可靠的辦法,則是直接抹殺。

衝突早晚都要起的,只看誰先下手爲強。

有鬼族相助,伊東有恃無恐。

“喏,現在趕去油小路通,也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面呢。”

南雲薰不在乎哪一方會取勝,對他來說,只要千鶴還在就好,而自己的計劃也都在掌控之中,其餘的,不妨耐心旁觀,坐等漁翁獲利。

反正到最終時刻,都是要死的。

司隱恨恨不已地咬牙,驀然轉過頭去看了土方一眼:“具體如何行事請副長定奪,但請恕我先行一步。”話音剛落,人已在百米開外。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和千鶴的不妙預感來自何處,直覺告訴她,這一趟必須要去。

哪怕面對的敵人,是強大的鬼族。

是效忠幕府亦或是尊王攘夷都無所謂,她要做的僅僅是救回該救的人,不讓平助剛剛明朗的信念中途夭折。

那個少年好容易才確定自己要走的路,卻怎能連答案都沒得到就被無情毀掉。

絕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