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衆生印…”
聲聲震耳欲聾的雷鳴之下,洪易看着心靈深處那道陌生的法門,以及那一幅從未見過、卻又熟悉的宛如日夜所見般的觀想圖,一時只覺頭腦昏迷,心神搖曳。
陌生是因前所未見,熟悉是因圖中的人。
煌煌昊日盡頭,光暗聲色迷離衝涌。
一團團淡金色的咆哮氣流,順着十方無盡地帶,以一種跨越光陰的洶涌之速,流入至高至極的天頂。
照徹大地四時的光,此刻也變得黯淡晦澀,彷彿一切的輝色,全然被那天頂中的人奪去。
一個人而已,如何能攬蓋昊日的偉岸?
可這一瞬間,洪易看着那觀想圖中的人,心裡卻憑空升起了一股理應如此、合該如此的意味。
僅他一人,便是昊日不可及、星河不可及、大千不可及。
因爲那是道主的法相!
懸掛於衆生之間三百多載,凡有所念,必有回想。
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這是道主的神通?”
這一刻,饒是洪易方纔在夢中進入衆生之網、見過了一次道主開口,但依舊不可避免地被這觀想圖案裡的場景、震懾到難以言復。
這玄元衆生印,竟然是道主的法!
無他,應爲此刻的視線之中,那尊高坐九重雲的道主,正手指微動,化爲了一枚道印。
呼呼呼呼!
即便是觀想圖中,洪易也感覺到了那種覆蓋籠罩萬物萬靈的心境。
耳邊眼前,皆是像聽到、看到了無窮無盡的低聲、細語。
道印垂天,見得衆生。
“這些是什麼…”
撕拉!
洪易只覺那道印一成的瞬間,自身的視線便衝涌到了無窮高處,似是化爲了那尊星空盡頭的道主,與印同在,以心悟法。
嗚嗚嗚嗚!
朦朧光影,帶着衆生的聲音、如夢幻繁花一般,順着無有止境的光,狠狠刺入心靈深處:
“什麼道主?一個欲要凝聚衆生念頭的邪神,狗屁東西!宵小之流!”
“我想要的功法,爲何不能給我?!憑什麼不能給我?!”
“噁心!既然給了衆生法門,何以還要再分個層次?直接把最好的功法廣傳世間不就行了?!”
“呸!今日就毀了你這尊道相,你若有靈,敢來降罪於我嗎?”
……
無數的衆生心念,彷彿化爲了一團漆黑到遮掩大千生靈本性靈光的混亂之念,以一個彈指爲界,刺進了洪易的心神。
可他無論如何做想,都絲毫沒有想到這些衆生之念,竟然大多都是惡念!
混亂!貪婪!殘忍!
他的耳邊響起了一道道或明、或暗、乃至心念之中都在對道主謾罵、抱怨、以及侮辱的不堪之詞!
那些聲響,那些言語,比世間最惡毒的詛咒還要惡毒無數倍!
連帶着周遭涌動的華光,都漸漸從淡金、化爲死寂般的淵黑之色!
“怎麼會這樣…”
洪易在這幾個眨眼間,便遭受到了這種衆生的惡念侵擾,幾乎來不及多想一絲一毫,念頭就轟然炸裂。
撕拉!
他猛地睜開眼,從觀想圖中退出,臉色再慘白一分,整個人倏地跌倒在地。
絲絲鮮血,就這麼從他的嘴角溢出,彷彿僅是跟隨這衆生印見了短短時分,便從肉身乃至神魂深處,都遭受到了難以形容的打擊!
“衆生之念,都是惡念麼…”
這一刻,洪易眸子都開始潰散,似是被那驚鴻一瞥所見的衆生,迷離了心神。
惡念!他方纔接觸到衆生之念,竟然有這麼多惡念!
那些污言穢語的謾罵,那些鬼蜮人心的詆譭,那些忘恩負義的侮辱,全然隨着華光,流入了衆生印的源頭。
怎會如此?怎能如此!?
衆生之網懸於九天,傳法於天下,衆生不應該都要禮讚道主嗎?
爲何他見到的重重心念,竟然皆是沒有對道主有過一絲一毫的感念,反而還竟是些貪得無厭、無窮索取的惡意?
而且道主的這番無私傳法,落到那些人的口中,就變成了需要收攏信仰、凝聚神位的陰謀手段?
“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
洪易再次吐出一口鮮血,點點紅印灑在地上,眼中卻帶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濃郁疑惑。
他自從出生以來,一直讀書學禮,中古諸子的聖賢書上,可從來沒有哪一尊聖人,教過這種事。
道主傳法於天下,無論如何,皆對衆生有恩。
這些人不承情也就罷了,何以還要詆譭、謾罵道主?
衆生之念,竟然惡到了這種程度嗎?
“我不相信!”
洪易不敢想象世間還有這等不堪之人,他霎時起身,眼睛閉合,又再次一頭扎入了那九天之巔,道印接成的觀想圖內。
轟轟轟轟!
這一次,那些山河般呼嘯而來的重重惡意,比方纔又強了足足一倍。
洪易的心中,再次被無窮無盡的不堪之語,衝涌心神末梢。
“假惺惺的傳法,還不是爲了自身超脫?虛僞!”
“哈哈哈哈!天下還有這般愚蠢之人?竟然願意把法門送與衆生!不過既然如此,我也就笑納了!”
“什麼道主,我看來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呼呼呼呼!
嘶吼咆哮,映照着衆生心靈最深處的聲音,無有往復,化作一團團張牙舞爪的黑光,籠罩於洪易腦間。
這一次,不知是因爲道印觀想更深的緣故,他彷彿覺得這些人,正在罵他自己。
似是要修得玄元衆生印,就必須渡過這衆生之念的洗禮,方能有所成就。
他心靈深處中,一團不可掩蓋的憤怒,倏地騰起。
“一羣忘恩負義之輩…簡直…簡直…”
可任由洪易氣的如何臉色漲紅,也依舊沒有說出更多的污穢之話。
畢竟他從小到大都在讀聖賢書,洪府內家規禮法亦是嚴格,加之是洪玄機獨子,沒有人在他面前說這些不雅用語。
一時間,洪易面對鋪天蓋地的衆生謾罵,竟是連一句像樣的反擊都做不來。
“...既然如此,還傳法給你們作甚!”
洪易臉色漲的極紅,平心而論,他若是遭此謾罵,不當場翻臉都算是聖賢書養住了心氣。
天下的衆生,竟然都是這麼一羣不堪之人。
而就在幾個呼吸之後,那些衆生的謾罵、侮辱,又再增一倍,如同無窮無盡、時時刻刻,不能停息。
洪易見狀,已經分不清那些話語的含義,但只覺腦海越來越熱,一股憤怒到極點的心緒,終是擊破了心底的堅守。
衆生都是如此,我爲何還要握着這衆生印?
“都給我去死吧!”
念頭一閃,洪易手中演化的道印就轟然一合,像是將整個世界握在了手心,捏成粉碎。
轟轟轟!
一團團漆黑之光,化爲團團炸破虛無的氣浪,衝入弗遠無盡的視線盡頭。
諸多惡意,霎時煙消雲散。
撕拉!
他再次從觀想圖中彈出,臉色因憤怒而起的通紅,還未消退。
那一瞬間,他竟然對那些謾罵自身、侮辱自身之人,起了殺心。
“原來衆生之念,多是惡念…”
洪易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彷彿還回蕩着那些污言穢語、那些不堪之詞。
做人怎能如此?世界怎能如此?
這一夜,洪易竟是再也沒有合過眼,似是陷入了失神,久久不能平復。
直到破曉的曦光,從窗外灑落,他才扭了扭沉重的頭顱,心裡忽地想到了道主。
若衆生之念皆是如此,那豈不是意味着道主每時每刻、每分每瞬,都在被這些本是受其恩惠的人,侮辱謾罵?
中土生靈、天下生靈,何止億兆?
而且縱使如此,道主依舊沒有絲毫降罪於衆生的意圖,僅是依舊、從未變過。
這等心氣,這等氣魄,洪易只覺古老傳說中的陽神,也做不到。
他理解了道主的心念,突然覺得悠悠天地,似也是這般。
世人若是辱天謗地,天地亦不會怪罪。
“原來道主的心氣,便已瑧至天地。”
洪易默默收閤眼神,翻開了桌上的宣紙。
他輕輕移開那“天意即民意”的五個大字,再次起筆: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