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多嫵媚,料見青山見我,應如是。”
溫武侯府,位於西廂的一個精緻廂房裡,郎朗讀書聲遙遙升起。
時爲冬月,透着溫香的火炭,在華貴的銅製火盆裡換換燃燒,爲偌大的房間裡帶來絲絲暖意。
牆上掛着一副山河圖畫,出自名家,暗合天下九十九州之勢,久觀之可養觀天之心。
視線漸近,便能看到用極北雪狐皮毛縫製桌毯,橫布在紫金楠木打造的桌面上。
而一雙修長的指節,正在翻動其上的書本。
這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
他衣着華貴,氣色紅潤,清秀的眉眼正微微挑起,彷彿看到了一句入心的詩。
炭火微燃,少年人看了足足兩個時辰,方纔合攏書本,輕輕一嘆:
“詩詞雖美,但總覺如盛世裡的虛幻,處處充斥着不真、不實之意。”
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華麗又暗藏格調的廂房,不知在想着什麼。
“咚咚咚。”
就在這時,敲門聲忽起,一個小廝輕輕推門,道:
“易少爺,老爺讓你去他的書房一趟。”
“父親回來了?”
這個被喚作易少爺的少年,聞聲不由一愣。
他知道洪玄機這些時日經常不回府,沒想到今日卻不聲不響的回來了。
說起來,他倒是許久沒有見過洪玄機了。
“待我片刻。”
一時間,洪易連連整理了一番衣着,並用換了個香囊,掛在腰間。
銅鏡前映照着他得體整潔的衣裳,絲絲燃起的薰香青煙,將他身上的墨氣沖淡。
少年知道自家父親極爲重視禮法,衣衫若是不整,自是會被責罵。
“走吧。”
直至半柱香後,少年才朝着小廝點頭,進而踏出了房門。
他便是陽神世界的天命之子,洪易。
時光荏苒,自當年攜夾紫氣東來三萬裡而降世,十六年一晃而過。
這十多年來,洪易並未有表現出任何超出常人之意,初始雖然轟動中土,但久而久之,也便歸於常人,不顯於世。
世人說起時,只當是當日發生了什麼天地變化,這位洪府的少爺,僅是恰好趕在那個時間點降生罷了。
再加上洪府畢竟是溫武侯的家宅,連當今皇上都未多過問,一些心有鬼祟之人,也不敢來探。
“天越來越冷了。”
洪易隨着小廝的引路,朝掌心哈了口氣,快着腳步走在府邸內部。
此番雖是冬日,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令他有些微微不適。
但即便天氣再寒冷,這偌大的溫武侯府卻絲毫不顯冷清。
此府佔地足有百畝,地勢極爲開闊,一尊尊名匠打造的雕像、按照隱晦的陣法坐落,形成合圍之勢。
屋檐前的水榭,雨時承接水珠,形成一幕幕珠簾垂落之景。
晴時遮蔽炎熱,驅散暑氣,無比愜意。
就連地板上的磚石,都用昂貴的玄鋼巖打造,尋常武師都難以對其造成破壞。
而府內一個個匆忙走過的家僕下人,皆是目光精湛,太陽穴微微隆起,顯然有着不弱的修爲。
這溫武侯府內的一草一木,可謂都是做到了極致的格調,尋常人家萬萬不能及也。
不過洪易自幼在此長大,自然對眼前所見的一切絲毫不甚在意。
未多時,他就走到了洪玄機的書房。
“嘎吱!”
深紅的大門,顯露出這處房間的不凡。
而剛一跨入,洪易便收斂了一切情緒,不作多言。
書房內裝扮的十分典雅,藏書很多,正中央處有一座屏風,上面似乎畫着一個看不出面貌的女子。
洪易很少進入這個書房,最近一次,似乎還是三年前。
他走過屏風,便看到了一個歲至中年,但一身精氣極爲充沛,面貌與自身有七成像的男子。
與此同時間,這個男子的眼神,也朝他看了過來。
“父親安好。”
洪易連忙行禮,心裡只覺自家父親洪玄機的眼神,愈發的令人心神難起他念。
那彷彿是一尊巡天而過的諸神之王,即便是平視,也不是他能承受的起的。
從出生以來,洪玄機雖然對他很好,但洪易總覺得自家的父親偶然之間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可怕。
彷彿總是帶着一絲考究,又充斥着一種幼時的他無法理解的意味。
直到現在,他也有些難以把握那眼神裡含義。
一聲問候,洪玄機卻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僅是橫落。
於是乎,書房裡的氣氛霎時變得極爲安靜,針落可聞。
“莫不是前些日子去西山跑馬的事,被父親知道了?”
洪易低着頭,內心嘀咕,大氣都不敢出,顯然是覺得今日會發生什麼事。
他甚至聯想到了前段時間自己偷偷跑出去玩樂,被歸家後的父親發覺了。
“易兒,書讀的如何了?”
正想着,就見到洪玄機突然開口。
他話語一落,空氣裡的那種沉重感,便倏地消失。
“近日裡一直在勤讀。”
洪易心裡一鬆,沒想到洪玄機沒有問自己其他,而是問了這個問題。
“那爲父今日且考考你,你聽着。”
洪玄機不置可否,輕敲着桌面,道:
“何謂天意?”
“天意...”
洪易臉上正帶着一絲自若之色,但聽到這個問題後,卻突然滯住了。
天意自古高難問,這是每個讀書人都知曉的事情。
但即便是皓首窮經的老儒、學古通今的大家,都不敢說自己明瞭天意。
這等問題,怎麼可能是他一個剛至十五六的少年人能答的出來的?
一時間,洪易不敢與洪玄機對視,只能躑躅。
“哼!這等問題都答不上來,還敢說一直在勤讀不綴?嗯?”
可突然之間,洪玄機猛地一拍桌面,如同一道平地驚雷,炸的虛空隱隱作響。
他沉緩的臉色霎時重如玄水,目光中竟然帶起一絲寒光,震的洪易身子一軟。
“父親...生氣了?”
洪易連連將頭顱垂的更下,大氣都不敢出,只覺洪玄機今日實則古怪。
天意是什麼,他怎麼能夠知曉?
怕是中古諸子纔敢言答案吧!
一時間,些許驚慌和一絲不忿之意,緩緩在洪易心裡升起。
這十多年來,洪玄機對他雖然嚴厲,但從未有過這般發怒的姿態。
一直對自身父親敬畏有加的他,開口不是,不開口也不是。
“回去抄寫治事論心經一百遍,不抄完,今日晚膳不用來了。”
就在洪易忐忑之際,面露怒色的洪玄機再次敲了敲桌面,似是長嘆了一口氣,但最終還是沒有繼續逼近。
他擺了擺手,示意洪易離開書房。
“孩兒告退...”
洪易見狀,連忙轉身離開,一出大門,忽覺背後泛起涼意,竟是衣襟溼了個通透!
“父親這是怎麼了”
看着天邊陰沉的雲朵,洪易只覺今日的日頭極爲昏黃,陽光沒能給人帶來任何一絲一毫的暖意,反而深冷、刻骨。
他沒有讓小廝隨自己回房,而是一個人默默離開。
剛一進門,他就坐在了書桌之上,顯然是心緒還未平靜。
“詩詞歌賦我能熟背千篇,論文采,怕是能臨詩散花樓。經史子集亦是通透,雖不敢說連中三元,但鄉試、會試皆不成問題。父親不問我這些,偏偏問我天意...簡直是刁難!”
洪易腦海裡又想起洪玄機那一副突然暴怒的樣子,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烽火連天的沙場征伐,乃至千軍萬馬奔襲而殺。
那種從心靈深處散發而出的威壓,讓他心神動搖、難以平復。
之後,他便沒有出房門,開始老實地抄寫罰文。
直到夜深,他才放下毛筆,眼底的疲倦和睏意愈發沉重。
“今夜怕是見不到道主了...”
洪易推開門,看着夜空中的滿天繁星,自顧自地一嘆。
衆生之網不論年歲,凡有智慧之生靈,皆能見到無窮金光中的威嚴道主相。
但須得精神飽滿、氣神皆實,方有力承受道主的威壓。
他也是直到心智成熟後,才堪堪在道主相前堅持了十息,獲得了一門虎魔大力拳的功法。
這等功法,即便他家中的一些尋常家僕,都能得到。
再加上洪玄機沒有刻意讓他學武,一直以來他也沒有放在心上。
不過今日一遭,他突然很想再見一見道主相。
“若是道主,自然知曉何謂天意...”
洪易佇立良久,直到月上中天,方纔洗漱入榻。
眼睛一合,沉沉的睡意徑直襲來,未多時,便入夢。
光影交接,迷離無盡。
睜開雙眼,洪易便看到了虛空中那近乎沒有止盡的網格,乃至一重重似是光陰般流動的虛影。
中土衆生的夢裡,皆是這種影像。
“道主...”
洪易在衆生之網內站定,忽然眼睛一閃,便看到了面前那尊不知見過多少次的道主相。
那身軀宛若天地造化凝聚,面如天人降世,又帶着無比高遠的氣質和威嚴,頭上的一對尊角,似是充斥無窮力量。
只是沒想到今日他心神不穩,都能看到這一尊法相。
“禮讚道主。”
洪易朝着道主相誠心行禮,旋即周遭霎時起了洶涌狂風,那股檢測衆生的威壓,倏地騰起。
這幾百年來,聽說即便是九劫層次的鬼仙,都會感受到對應層次的壓力。
芸芸衆生,無人可避。
“嗯?”
可就在洪易做足了準備,欲要承接道主威壓時,只見那尊從未與他、與世人有過任何交流的道主相,忽的動了。
那雙似是看穿世間一切法理、一切因果的雙眸,就這麼平移,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
霎時間,周遭一切壓力憑空消逝,但洪易內心深處卻莫名騰起一縷不可言說的恐懼,彷彿有一種隔着生命本質的真實震懾,籠罩到了他的渾身上下!
就好像一尊巡遊九天的神龍,突然落下了目光,看向了蟻**的一隻螞蟻!
這種形容,也遠不及洪易此刻內心震懾之萬一!
他只覺白日裡見到洪玄機的目光,與這道眼神相比,簡直也變的微不足道!
道主相,活了!
“天意即民意。”
就在這一瞬間,一道似是在內心深處涌現的聲音,迴盪而起。
洪易只覺在夢中的自身,都周身發寒,如墜深淵。
道主對自己說話了!
他看到了這尊道主相嘴脣開合,竟是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而且...天意即民意?
轟隆!
彷彿一道撕裂長空的驚雷,洪易便覺眼底一黑,整個意識霎時墜出夢境。
“轟隆隆!”
他猛然從牀榻驚醒,就聽到遠空炸開一道道雷鳴。
現實界中,竟然也打雷了。
“天意...民意...”
洪易大口喘息着,本是紅潤的臉色變得有些慘白,整個人的氣血都似虧空了許多。
而窗外的雷聲,卻越來越大。
冬日雷鳴,必不尋常。
結合着方纔看到的道主相,以及道主對自己說的那一句話,洪易突然站起,連連走到桌踏之前。
提筆龍蛇,五個隱有風骨的大字,便躍然紙上。
天意即民意。
這幾個字甫一落成,遠空的雷鳴就似再度暴增幾十倍。
一道道似是要滅世般的雷蛇,在雲層深處中接連而起,將整個黑夜映照成了白晝。
嗚嗚嗚嗚!
虛空中掀起一重重嘶吼哀鳴,彷彿鬼神低吼。
外邊突然傳起了一聲聲詫異驚慌的喊叫,洪府內的家僕們都走出了屋落,看着這響徹整個玉京城的雷蛇,議論紛紛。
但洪易卻沒有再踏出府邸一步,而是愣神一般,停在了原地。
隱約之間,他覺得這一切變化,皆是這五個字而起。
而且他的腦海深處,突然多了一重從未見過的功法,那幾個字體,就像是從神魂蔓延至本性靈光深處一般,不可散去、不可消彌。
玄元衆生印!
......
起源之地,橫跨此岸、彼岸的恢宏金橋,熠熠生輝。
無數的時光之力化作沙爍,似是磨滅萬物,但皆無法流轉到橋面。
橋的中極之巔,段真與長生大帝對立而坐,氣息皆是玄重難言,即便尋常的陽神都只覺晦澀。
“天意即民意,倒是不差。”
而就在這時,長生大帝微微一笑,手中捏着一顆時之沙化爲的黑棋,看向了段真。
他身前有一面棋盤,已是落下了一子。
“衆生非棋子,民意即爲天意。”
段真看着身前的棋盤,緩緩搖頭,沒有任何落子的意思。
他從不下棋,更何況衆生之網流轉的力量,又何須與長生大帝對弈?
“執黑執白,亦是衆生之變。”
長生大帝見段真不想落子,也無他意,便自顧自地又捏起一枚時光之沙,化作白子,按在了棋面之上。
他自太古時期便已立世,僅一道投影化身便可堪比陽神,所見所悟之道,也不是段真三言兩語能夠顛覆的。
一時間,彼岸之橋上光影浮現,無止盡的玄重之力,就這麼落在了棋盤,迴盪在往來無限的起源。
“無用之功。”
段真再次合上雙眼,任憑長生大帝一手執黑、一手執白。
他不是棋子、不是棋手,亦不是觀棋者。
超然於外,方得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