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達婆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調侃道:“小兄弟真會打聽,胃口也還不小。”
說着,雙眸之中忽然寒光一閃,冷冷道:“費衝何在?”
費衝本爲幽都之內的一位有名樂師,結交之人非富即貴,某次殿內奏樂之時琴絃忽然斷裂而獲罪,被除去樂籍,因而開始苦心鑽研製琴造弦之法,以製作樂器爲生,但因其制琴技藝並不出衆,往日舊交也不再與其往來,慢慢變得窮困潦倒。
感受到世態炎涼的費衝性情大變,經常借酒澆愁,一日酒醉後無錢付賬,被店小二一頓拳腳打出酒肆,傷臥於店門大街之上,不多時雷鳴暴雨乍至,行人紛紛奔逃躲雨,空曠的街道之上,只剩下無人理睬的費衝,像一灘爛泥般醉臥雷雨之中。
誰知此人卻在這場風雷暴雨之中,通過風,雷,雨,電悟出了“音”的領域,以心制琴,終成一代大家,有“樂聖”之稱,與乾達婆王乃忘年之交,也是唯一知道乾達婆王就在幽都附近隱居的人。
安江峰這些日子來苦心積慮,四處查找八王的線索,自然明白乾達婆王爲何有此一問,聞聲並不多言,只是淡淡道:“死了!”
話音剛落,安江峰忽然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不假思索便立即彈指將手上的那枚棋子朝乾達婆王眉心彈去,同時抽身疾退。
“轟隆”一聲爆響,安江峰身後的木桌與後牆不分先後碎裂,從桌上散落掉下的幾十枚棋子尚未落地便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起來,漂浮於半空的黑白棋子,來回變化着不同的運動軌跡,帶着咻咻的尖嘯破空聲,一股腦的朝乾達婆王周身要害激射而去。
幾乎與此同時,從乾達婆王體內猛然爆出一股洪水決堤般的森寒氣浪,曲指連彈間,幾枚怒射而至的棋子紛紛炸成團團石粉。
“波波”幾聲拔木塞的輕響傳來,進入乾達婆王氣場內幾枚棋子就像石子射入了水中,水圈紛現,拉出了一道道淡藍色軌跡,不停的圍着她轉圈,速度卻同時慢了下來。
“嘭”的一聲悶響,整間木屋就好像被撐破的水囊,在兩人出手的同時就已經轟然碎炸。
只是由於兩人的速度太快,直到所有的棋子被乾達婆王全部擊碎,安江峰已經飛離了乾達婆王的氣場範圍,紛飛的木削碎石才由內至外朝八方炸散開來。
乾達婆王暗歎一聲“可惜”,她本來就對來人估計甚高,只是沒想到安江峰在聞到香氣的同時就斷然抽身疾退,而且利用棋子切斷了跟自己的精神聯繫,使得她暗布的五音迷魂陣鮮有的未竟全功,居然五音尚未出手,便已經被破了。
與剛纔疾退而去的情況不同,已經退至三十丈開外的安江峰見乾達婆王並沒有貼身追上,反而有些失望似的搖了搖頭,負手朝乾達婆王站立的地方,閒庭信步般的輕鬆迎去。
見到安江峰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乾達婆王絕美的容顏之上首次閃過了一抹怒色,一雙玉臂輕擡間,忽然在懷中出現一張巨大的金色豎琴。
這張豎琴太大詭異了,說是張豎琴,倒不如說是一把巨大的半圓型彎刀,整張琴幾乎把乾達婆王的全身包裹了起來,而護在前心的一半琴身,正是一把彎刀的刀柄。
這把狀如彎刀的豎琴並不像方纔乾達婆王在涼亭內調試的那張古琴,甚至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張琴,因爲這張豎琴居然是沒有弦的。
此琴一出,安江峰非但沒有覺得奇怪,神色之中反而開始有了一絲欣喜。
他當然不會認爲善於音律的乾達婆王,會拿出一張不是琴的琴,普通的琴需要琴絃顫動的聲音與琴面的激盪合成琴音,既然這張奇怪的豎琴不需要通過琴絃的顫動,來製造影響人第二識耳力的音波,那就不排除有能影響更深神覺的東西,甚至是超越六識的領域。
儘管有所戒備,安江峰表面卻仍舊不緊不慢的朝乾達婆王踱步而行,連雙腳步伐踏出的節奏都沒有一絲的改變,只是腳尖踏上草地的力度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增大,離乾達婆王三十丈時還是踏地的無聲,到了二十五丈便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到了二十丈距離的時候,每當安江峰一步踏出,便有一聲悶鼓般的聲響傳出,令人燥悶的步點聲逐步加大。
十五丈。
安江峰行走之間所製造的沉重步點聲,仿若一聲聲悶雷響在乾達婆王的心頭,乾達婆王只感到一陣血脈膨脹,心浮氣躁,只得運功及體,才勉強壓住了躁動不止的血脈,同時心中駭然,如何也想不到當年一招未出便能逼的此人吐血,這纔多長時間,居然變得強橫若斯。
離安江峰尚有百丈開外的四周密林內,飛禽走獸驚慌失措,根本受不了這種巨錘擂鼓般的悶響,除了靈巧的飛禽及時逃亡,來不及逃出音障
範圍內的獸類接連被震斃。
天空中本已飛遁出很遠的幾隻鳩鳥,在安江峰又一步踏出的同時,毫無徵兆的從空中一頭栽下。
十丈。
天地之間彷彿一下子沉寂下來,除了安江峰踏步而行的沉悶步點聲,周圍萬籟俱寂,一片死默,連風聲都聽不到了。
安江峰腳尖踏入的地方,草皮碎石紛紛碎成糜粉,無數塵土顆粒震動間紛紛離地漂浮而起,轉瞬霧化成了無形的塵埃….
安江峰一頭紫發無風飄起,雙眸漸漸蒙上了一層赤紅之色,這是功力提至極限的表現,想要以音破音,用精神力量試探乾達婆王的他,邁出了距離對方十丈內的第一步……
乾達婆王一頭如瀑長髮同樣是如風暴般漂浮舞動開來,一雙鳳目卻在此時緩緩地合上,右手輕輕的撫上了豎琴…….
就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水面,在乾達婆王手撫豎琴的同時,豎琴前方的空氣忽然扭曲起來,一道道肉眼難以分辨的波紋,電光火花間便已經如大浪般涌至安江峰胸前。
“嗡!”
一聲裂玉撕金的尖銳顫鳴,毫無徵兆的在安江峰心頭炸響。
安江峰心中狂震,渾身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琴聲在腦中炸響的同時,右手一掌猛然轟在了身前空氣扭曲處。
“嘭”的一聲爆響。
安江峰右袖粉碎的同時,身前音波所形成的聲場,彷彿也被這一掌生生撕裂,“波”的一聲,炸成無數道飛濺的氣流。
“咚-咚-咚-咚!”
乾達婆王曲指連彈,五根蔥玉般的指頭不停的點在豎琴的空處,一道道音波流星趕矢般朝安江峰激射而出,兩人之間的大地彷彿被刀劍砍過,頓時出現了一道道深溝。
“叮叮叮!”
一聲聲刀鳴傳來,不知何時已經抽刀在手的安江峰冷喝出聲,雙手橫刀於身前,用虛無之刃的刀柄堪堪擋住如浪般不停涌來的音浪。
每擋住一次音波形成的氣柱,上身便劇烈顫抖一下,腳下不受控制的後退一步。
乾達婆王七音方畢,安江峰也正好退了七步,雙臂上盡是暴起的青筋,握刀的雙手已經有些微微發顫。
“百年來,你是第一個能聽到這首曲子的人。”
乾達婆王不知爲何,並沒有趁着安江峰立足未穩的當頭而痛下殺手,反而手撫豎琴低嘆了口氣,幽幽道:“能否聽完,卻要看你的造化了。”
“卻不知曲名……”
安江峰聞聲剛一開口,鼻頭忽然嗅到一股濃香,眼前景色頓時扭曲變幻起來,不由得心神一凜,閉口凝神戒備,自知方纔心靈稍一放鬆,便被乾達婆王乘虛而入,否則也不會靈臺失守,攝於魔音,陷入魔音幻境。
如果說剛纔乾達婆王只是試琴撥絃的話,那麼當她再一次將雙手撫上豎琴,幽幽低唱時,整個天地,陡然色變。
安江峰眼前所能見到的景色,在一陣悠揚的琴聲中不斷扭曲、幻化,漸漸從目光中抽離、飄遠,手撫豎琴的乾達婆王已經消失不見,取之的則是無數幅紛至沓來的畫面。
剛纔還是黑森林之內的一片安謐綠境,不多時,萬道霞光升起,安江峰便站在了一處斜崖之巔,擡頭只見深邃蔚藍的天空中幾縷白雲飄浮,崖下便是一派綠意盎然的花谷。
千峰萬巒的羣山環抱的綠谷之中,春江花溪,潺潺泉水,飛禽歡舞,猿猴嬉戲,一切都讓人感覺那麼的熟悉。
一陣微涼的清風,夾雜着花香從安江峰臉頰拂面劃過,看身前雲走霧繞,腳下迷離的白絲飄飄,直如仙境一般。
“這不是峨眉天池峰麼?”
安江峰心中大訝:“我怎麼到了這裡?”
“徒兒,你回來了?”
一陣熟悉的呼聲傳來,安江峰扭頭望去,就見一個嬉皮笑臉,揹着紅葫蘆的邋遢老道,腳踏古劍,凌空飛來。
不等老道飛近,安江峰就已經認出來人,正是自己的授業恩師醉道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師傅?”
“師傅”兩字的餘音尚未消失,虛空中踏劍而來的老道忽然加速,沒等安江峰反應過來,就那麼連人帶劍從他的肉身疾穿而過。
安江峰只感到胸口猛然一疼,忍不住怒喝出聲,幻象破碎,眼前忽然被赤紅色的血液佈滿,緊跟着重新回到了與乾達婆王對峙的環境。
睜目一看,一道彎月般的寒光從自己身後旋轉着飛回,迅速隱沒在乾達婆王手中的那把金色豎琴中。
安江峰單手捂着胸前不停朝外滲血的傷口,胸口處一陣劇痛的感覺清晰傳來,明白方纔是被乾達婆王琴音造成的幻境所迷,不由得暗怪自己託大。
魔界八大
天王各有奇功絕藝,又豈能是易與,安江峰本來以爲乾達婆王無論再怎麼善於以音破敵,不過也就是比縹緲宮《彩雲宮闕》高一籌的水準,誰知兩者之間天差地遠,乾達婆王居然能用音律侵入敵手的心靈之境。
安江峰因爲錯估乾達婆王而一個照面便被重傷,心靈卻反而平靜了下來,單手握刀,緩緩地將虛無之刃朝前點出,不退反進。
已經緩緩合上雙目的安江峰,不知不覺中離地漂浮而起,心中無憂無喜,五識抽離肉身,漸漸陷入古井不波的大混沌意境中……
安江峰受傷後奇怪的反應,被乾達婆王盡收眼底,雙目之中不由得閃過了一抹訝色,平常人受創越重,心靈的破綻也越大,焦躁、恐懼、挫敗、疲乏等一些修行之人很難出現的負面情緒都會涌現。
眼前之人居然能夠因傷而頓悟不受魔音幻境所擾得法門,懂得將五識抽離,隱於神覺,將五色五音五迷皆擋於神覺之外,不得不讓乾達婆王在驚訝的同時,生出了一抹濃重的殺機。
此子出現,絕非魔族之幸。
千百年來,乾達婆王鮮有與人動手的機會,雖然不會把一般人的生死放在眼裡,卻也不會輕易動怒,起殺機,畢竟有資格讓她動手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
此時生出了要將安江峰斃於此處的想法,反而讓乾達婆王興奮起來,這種興致勃勃地感覺對她來講同樣很難得,畢竟只有像她這種層次的人,才能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寂寞。
對手難求。
優美的旋律在這個黑森林包裹着的綠地之上,再一次響起,絲毫感覺不到任何得殺伐之意,如果是外人聽來,恐怕也很難想象這樣動聽的樂章,會是殺人無形的催魂曲。
伴隨着優美的旋律,二人之間的空氣開始扭曲起來,一道道波紋般的聲浪,彷彿無形的海潮,升起落下。
“月光月光…還能否灑滿故鄉星光…爲何不再閃亮…因我以失去那夢中的故鄉…”
乾達婆王手扶豎琴,十指撥動,低低的吟唱聲,如哭似泣,如怨似哀,幽幽散佈四方…
離地三尺,飄浮於半空的安江峰,就像一隻隨波逐流的浮萍,飄飄蕩蕩的在空中搖擺,一會兒飄前,一會兒飄後,忽左忽右,似前實後,花蝶般穿插遊走在無形的聲浪之中。
只見他的身體一會兒還是頭上腳下的朝乾達婆王凌空飛去,一會兒又頭下腳上的快速飄回,不多時卻像是睡着了的孩童,橫躺在空中,飄來蕩去,連手中一直緊握着的虛無之刃,都不知何時脫手飛了出去。
安江峰總是能在聲浪及體的霎那,似緊實慢的躲過,或是伴隨着聲浪沉浮,與外面幽靈般飄搖不定,輕鬆愜意的情形不同,在他的心靈之中,其實正經歷着一場狂風驟雨的洗禮,元神卻像是老僧入定,如礁石般雖經驚濤巨浪拍打,我自屹然不動。
玄機子,花靈兒,伏虎和尚,白蛇,藍月牙,斯影,果比,卜要臉,赫日……甚至是自己的爺爺鍾天德,兒時的玩伴小胖墩三馗,一個接一個的熟悉人影紛紛出現在安江峰的腦內。
遠古老海龜,大司馬霍去病,淫魔厲笑天,待宰肥豬,聖女貞德,草原驕子鐵木真……一個又一個前世輪迴中出現的場景,不停的浮現心頭……
“魂牽夢繞的故土…九黎遠鄉的兒郎…哭泣的姑娘…你爲何悲傷…舉起月亮刀…築起血肉的城邦……”
從乾達婆王手中那把豎琴中所傳出來的美妙旋律,將安江峰心底最深層次的潛意識記憶層層剝落,一個個鮮活的暴露於眼前,似真實幻,似幻實真,不停的出現在安江峰的腦海之中……
乾達婆王手中的豎琴慢慢變得越來越亮,透琴而出的音浪漸漸化爲了無數把閃亮的彎刀,漫天飛舞的彎刀不停的圍着安江峰肉身劈斬,空中越聚越多的彎刀不多時已經形成一股旋轉着的氣浪,如龍捲風般將安江峰整個捲了進去。
劃破空氣的尖嘯氣浪旋風颳來捲去,大地飛沙走石,龜裂處處,無數棵處在旋風邊緣的大樹,在旋風經過的霎那便被攔腰截斷。
無形刀浪颳起的狂風甚至將樹木連根拔起,帶着溼潤的泥土碎屑翻滾着飛向天空,尚未落地便被刀風斬成碎末。
“…殘留的花香…遺族的淒涼…阿修羅…我夢中的情郎…小妹的月亮刀…何時才能劃開你的心房…”
以乾達婆王爲圓心,琴音所及的十里方圓之內,所有的飛禽走獸在豎琴響起的時候便同時安詳的睡去,死前甚至沒有一絲掙扎的痕跡。
尚處在大混沌意境之中的安江峰,對周遭發生的事情毫無所覺,可“面前”緊跟着出現的人物,卻是令他絕難想到的,這是一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另一個“安江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