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斟酌

城中亂事次第發生時,趙明枝正在潘樓街上一處酒樓中與人面見。

先後進門的一共三人,其中一人身着道袍,鬢髮花白,光看皮相和書院裡普通的老書生毫無二致,另兩個後到的都是三四十歲,正當壯年,俱做生意人打扮,身上所着料子耗費不菲。

兩名中年人顯然以道袍老者爲尊,開門後見他在裡頭站着,各自一愣,忙上前行禮問好,等瞥見座上到頭戴帷帽的趙明枝,另有其身後侍立的兩名婢女,發現都是女子,更是狐疑。

其中一人開口問道:“不是說那恆盛糧行的東家有要緊事尋我們,特地約在此處?怎的此刻還不見人?”

那老者道:“我也剛到,亦有此問,正等人來解釋。”

說着又轉頭道:“李掌櫃,你那東家是個什麼意思?”

被他問話的李掌櫃擡頭看了左右一眼,彷彿在點數人頭,見人齊了,便虛虛引向了趙明枝道:“正要向各位引薦,恆盛、興盛幾處昨日都換了新東家,因有要緊事,才約了幾位前來面談。”

這話一出,衆人的神色就有些微妙起來。

恆盛、興盛幾家糧行在京中各自也有十幾處鋪子,單看不顯,加起來卻是頗有些分量,如今突然換了東家,那東家還是個女子,也不知來歷背景,他們竟半點消息也不曾聽聞,實在有些不同尋常。

座上的趙明枝則是應聲而起,一面揭開頭上帷帽,一面道:“我姓趙,恰纔接了恆盛並興盛幾間糧鋪,今日邀請諸位前來,是想要商談一樁生意——諸位手中糧谷,是賣還是不賣的?”

……

……

趙明枝在此處停留的時間並不久。

她知道面前三人雖然在行內有些身份地位,可京中糧商那樣多,行首又不是東家,不能做別人的主,總得留些時間給衆人把話往下通傳。

把本來計劃的事情說得清楚,她就告辭了。

走出包廂時,本來隨侍的木香特地落在了最後。

藉着掩門的動作,木香看了一眼屋內神態各異的三人,又盯着被放在桌面上那一個打開的木匣子,忍不住皺了眉,回到馬車車廂後,猶豫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殿下何必如此客氣?哪怕不給那許多東西,難道他們還敢抗命不成?”

趙明枝靠坐在馬車上,只回道:“人心向背,豈是一個‘命’字就能左右的?”

“我常聽人說亂世需用重典,殿下這般和善,卻未必能得那些人領情,說不準反鬧出什麼幺蛾子來,到時候難道還要由着他們去?”木香忿忿道。

趙明枝平靜道:“先以德,再以法,若是敬酒不吃,就只能送一碗罰酒了。”

說完,卻是轉頭看向了方纔爲她做引薦那一個李掌櫃,道:“今日所做交代……”

那李掌櫃立時應聲道:“殿下放心,小的必定將此事跟得妥當,早則今晚,遲則明早,當能有個結果。”

他口中說着,行了一禮,等目送趙明枝馬車發出,當即就轉回了頭,往酒樓原本那間包廂走去。

廂房裡,被留下的三人還在疑神疑鬼。

大門甫一關上,其中一個就急忙上得前去往桌上的木匣子裡伸手。

另一人動作慢了些,索性也不着急上前擠了,轉去問那老者道:“韓員外,今日這……究竟是個什麼說法?”

被稱作韓員外的老者正眯着眼睛去看那桌上的木匣,道:“還要什麼說法?方纔你沒聽清麼?其一要以資做抵,借用我們行團糧谷,明年此時再做歸還,二要相邀我們申認衙門清出的無主荒田,自付銀糧僱傭京中流民去種……”

他語氣平平的,幾乎沒有什麼抑揚頓挫,卻因此尤其顯得譏誚。

問話那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韓員外的言外之意,遲疑道:“眼下發話的只是公主,又不是朝廷……況且她也說了,今日只是私人之請,叫我們聽憑本心,不用太爲難,那是不是真可以不做理會的?”

韓員外表情再難維持冷靜,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道聲音,道:“當日她進城時那樣陣仗,你不曾親眼去見過嗎?”

又道:“若同先前一樣,只有京都府衙管事,那就本也沒幾個兵將在,不足爲懼,偏她還自帶兵馬過來,另有那京兆府的裴雍——他那傳聞但凡有三分真,就不能輕易得罪了去:你敢跟西北那羣拿刀拿槍的囉嗦?!”

“真鬧起來了,他砍了你,你能找誰人說理去?京兆府從前可是連朝廷高官都殺過的!”

那人被這話驚得臉都白了,不知想到什麼,許久才道:“可……唉,眼下如此境況,別說明年,就是下月都不知城中還是誰人做主,難道只爲這公主一句話,就白白送出那許多糧谷?便是我能捨得,將來如何同南邊人交代?”

“還有申認田地之事,我早前聽人透了風來,還以爲只是對流民,誰知竟也扯到我們頭上,而今嘴裡說是自願,人都找過來了,同攤派又有什麼區別?”

“說來說去,不就是強要我們養那羣流民嗎?早知如此,還不如……”

他說着說着,突然閉了嘴。

韓員外面上也不甚好看,轉頭道:“不是留了嘉王府的產業,說要以此爲押麼?先去看看那些個產業如何吧。”

他幾步上前,走向了當中的木桌。

桌上木匣中的東西已經被取了出來攤擺一排,逐一看去,最左邊擺着幾張面額極大銀票,另有其餘盡是房契、地契。

最先去翻翻撿撿那人見老者走近,忙將手中的一張紙遞了過去,問道:“韓員外,依您看這蜀中、靜江、泉州、福州幾地的產業,哪一處價值更高?”

韓員外接過那張紙,轉身面朝向陽處,舉高湊近細看,原來是一張蜀中上田田產的地契,佔地八百九十六頃,距離梓州城極近。

再隨手拿了另一張,則是泉州城中的八處碼頭,另有某街相連的鋪子八十餘間。

他草草掃了一遍桌上許多契紙,明顯有些意外——這些產業不僅樣樣價值不菲,最難得是都是而今有錢也買不到的。

哪怕在太平時候,距離州城近,又連片,還近水源的上田也是不好買的,更何況此時因蜀地偏安,泉州、福州等地更是處於東南,但凡有些積攢的,誰不想要在安穩州縣置田置產,價格更是一日千里,卻依舊有價無市了。

“上回我還聽說行團裡不少熟人早差了下人特地去南邊、東邊買田換產,只過去許多日子了,也沒什麼好結果回來,難得今次得了這許多,如果她說的不是假話,而是真的有心拿來做抵,就算明年此時朝廷還不了糧食,咱們倒也不至於全數虧空了進去。”

說話的人有點心動模樣,一邊點算桌上產業價值,一邊去窺看了一眼韓員外,等數出個七七八八,那心動更甚,又補一句道:“只是團行裡畢竟人多,最後這些東西究竟怎麼分,還是要韓員外來發話,免得下頭人鬧說咱們不公。”

韓員外頭也不擡,把桌上紙一張一張收了起來,攏成一疊,重新歸入那木盒裡,道:“你們清點清楚,列個單子出來發下去,到時候按誰人獻糧、認田數量最多的人最先來選就是。”

又道:“我看這契紙主要是分了金銀、產業兩種,不如就按獻糧換產業、認田得金銀來算吧。”

他發了話,另兩人各自思忖半晌,又互相對視了一眼,方要再問,就聽得門口處“篤篤”作響。

衆人循聲看去,就見李掌櫃敲門而入,笑着向他們行禮問好。

場中三人雖然心思各異,面上卻都熱情得很,紛紛圍了上去。

這個說:“李掌櫃這回可是不厚道啊!你們恆盛何時換了這樣顯貴東家,竟也沒有聽到半點風聲,倒叫我們分毫準備都沒有,早知如此,何必要勞動當今公主殿下親自來見,只用你傳個信來,其餘事情,我們豈會不仔細着辦了?”

那個說:“恰纔不好細說,正要恭喜纔是,得了這樣東家,將來你何愁不飛黃騰達!”

李掌櫃只一味拱手,“好說好說”、“沒有沒有”不停。

寒暄過後,終於有人將話題扯回了正事上,問道:“李掌櫃,大傢伙都是熟人,也不說那等敷衍話,只來討你一句準的——這一位公主殿下是個什麼性情,今日這獻糧、認田之事,是真由我們自願來領,還是?”

李掌櫃笑道:“殿下性情最和善不過了,從來都是講求‘自願’二字,列位不必擔憂。”

又奇道:“只我也不懂,其實今日城中情況諸位員外心中是自知的,不用我來多話,糧價再這樣飛漲下去,衙門怎可能坐視不管,到最後少不得要殺一儆百,倒不如見好就收。”

“今次殿下所提換糧認田之事,其實也不是白拿,明年此時,今日獻了兩斗的,能得回三鬥,至於認田之後,朝廷三年不收賦稅,認得田畝越多,好處越多,這樣得利,難道還不夠嗎?怎的好似個個吃了虧一樣?”

屋中三人各自沉默,好一會之後,那韓員外才道:“爲國獻糧,怎麼能用吃虧二字來說,老夫也是晉人,能給朝廷出一份力,實在是榮幸之至。”

頓一頓,又道:“如果只有我一人,哪怕全副家產獻上也是沒有二話的。”

他說着將手中那木盒放回桌上,往外踱開了兩步,幽幽一嘆,道:“只我畢竟一門上下數百人,還有家小親朋,另有許多幫工,都要指着這糧鋪收息吃飯,到底不能從心而爲。”

“另有就是,我年紀大了,其實早該葉落歸根,南遷回金陵故里,只因先前天寒地凍不能成行,眼下既然已經開春,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說到此處,韓員外用手碰了碰眼角,彷彿在試淚,又語帶慚愧地道:“那認田之事我實在有心無力,但獻糧卻是義不容辭的,我已經打算把鋪子裡糧谷全數獻出——只近日糧價升得厲害,我那糧行得了衙門通報,並未做半點惜售,其實已是賣得七七八八了,怕是剩不了多少。

等將數量點數出來,叫公主得知之後,怕是顏面上不甚好看,還請李掌櫃到時候幫着在當中說幾句好話,莫要怪罪我纔是。”

他在此處開了個頭,立時就有另一個人跟上,只說自己鋪中也好、庫房裡也罷,已經不剩多少存糧云云。

李掌櫃並不做勸說,也不再多問,只笑了笑道:“我也是糧鋪出來的,豈會不知諸位難處,況且公主行事一向仁和,我說與不說,她都不會計較,只管放心便是。”

又道:“殿下心慈,又事事以民爲先,必定不會多說什麼,只各位這一向行事已是引了民憤,恐怕京都府衙那一處早已生出誤解,便是有心放過,也怕街巷中百姓要做喧鬧……”

韓員外卻是不以爲然,道:“朝廷又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至於新任的那一位呂相公,聽聞也是書香門第出身,不是那等行事上不得檯面的,想來當要多做體諒。”

他話音剛落,卻聽門口一陣人聲,一人匆匆敲門而入。

進門之後,那人見得李掌櫃,急忙湊上去不知說了什麼。

李掌櫃聽完,面色微動,勉強向衆人行了一禮,道:“小的有些急事,先做告辭了,勞煩各位幫忙通傳下去,因事緊急,今夜我再來相詢。”

說完,竟然就這般走了。

如此做法,叫三人都覺得不對勁起來。

他一走,其中一人就當先問道:“韓員外,如今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同進同退纔好保全,大家都莫要藏着掖着了——您這一頭不打算認田,又說要回金陵城,是不是覺得城中形勢不妙?”

韓員外搖頭道:“我是真的年歲大了,家人又早已南歸,自然一心念着要團聚,你們不要多想。”

又道:“你看京中這許些等着認耕的田畝,放在從前想都不敢想,如今只要發個話,衙門立時就能批給你,便是公主都要來謝,只要多僱幾個人趕上春耕節氣,秋收時豈不是賺得盆滿鉢滿?其實是條大財路,哪怕是我這樣一個將要離京的老頭子,看着這些個田畝都心動得厲害……”

場中另外兩人難得地沒有附和。

凡事不要看人怎麼說,要看怎麼做。

韓員外嘴上說着認田去耕地好,自己卻只肯獻糧,又一直念着南下,明擺是半點不看好京城能守。

一人索性直接點破道:“要是狄人來了……”

韓員外道:“不是說京兆府那位裴節度領了兵來麼?這麼多年了,西北從來都跟北邊打得有來有回的……”

“這裡又沒有外人,員外何必說這些場面話!”另一人也插話道,“再一說了,今天這一位給的產業銀錢再好,歸根到底其實還是燙手山芋,難道我們敢真的去接?要是將來朝廷秋後算賬……”

韓員外笑道:“今次是是天家施恩,我們領得名正言順的,怎麼就不敢接了?”

又道:“你要是真怕,就只獻糧認田,不要收她那些產業銀錢……”

那人立時就變了臉色:“那豈不是又給姓趙的白送?”

他頓時忿忿然起來:“當日北遷那一位向城中徵發催借的銀錢、糧谷,眼下都過去兩年有餘,莫說歸還了,連聲都不吱,那麼多東西,扔水裡還聽個響,更何況也沒有憑證,左右是回不來了的,龍椅上又換了人坐,從前的東西,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吃過一記打,難道還吃第二記?趙家人真當咱們都是傻子?真當我們的銀錢糧谷是白撿的嗎!”

說到此處,他竟是往前一探手,抓起桌上的木匣子,擡頭看向對面另一人問道:“你敢不敢拿的?”

對面那人面露踟躕之色,額頭竟冒細汗,道:“雖說現在難知將來城中情況,可眼下這一處還是姓趙的,今日那公主再如何客氣,到底還是皇家人,要是兩相撕破面皮……”

韓員外聞言呵呵一笑,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天下間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你二人自行做個斟酌,是要財,還是要是在趙家人面前充臉面……”

他置身事外,倒是把話說得輕輕巧巧,引得其餘二人心神不定。

三人在此處又商量了許久,正要出廂房使人去通傳行團中各家糧商,未曾想纔將那門推開,就聽得“蹬蹬蹬”一羣人雜亂腳步聲,循聲望去,足有五六人。

來人全是隨從,見到他們三個都在,俱是鬆了一口氣,各自尋了自己主家迎上,低聲稟道道:“老爺,鋪子裡出事了!”

原來自百姓衝闖糧鋪之後,事情逐漸鬧大,波及的也開始不僅限糧鋪,已經蔓延到其餘街巷、鋪店,眼下衙門早出動了衙役、巡兵維持秩序,一時尚未能夠得以控制。

三人得知如此消息,盡皆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急問道:“鋪子裡的財物沒事罷?”

來報的侍從表情複雜,愣了一下才答道:“鋪子裡傷了幾個夥計,已經有人送去醫館了,除卻門窗,其餘櫃子桌臺也有損毀,只是還沒來得及清點……”

那人這才反應過來此時周圍還有旁人,忙清了清嗓子道:“鬧事的人抓起來了沒?”

“官府來人帶走了,只不清楚什麼情況……”

“那還不派人去看看!”

他一面說着,一面匆忙回首與兩位同伴告辭,又埋怨道:“必定是那些個流民在裡頭搗鬼,這回還不曉得有沒有人來賠我那損失!”

語畢,急急惶惶朝外走了。

剩得那李員外同另一人兩相無言,未久,那人也拱手道:“在下鋪子裡頭有事,也不在此叨擾了,只……唉……”

二人雖未說話,卻都曉得一旦事情鬧大,朝廷態度或有轉變,未必還像先前那樣好說話,此時心情稍顯煩悶,連寒暄興致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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