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似只在一步之間,便可以達到所有修行人夢寐以求的境界,那扇奇異的門閃着眩目的光彩,似正在透過那流離之色向顧勝瀾展示着另一番世界的景象。
顧勝瀾此時望了望仍蜷縮在那裡的身體,心裡竟是一派的漠然,似乎那軀體已經完全與自己無關一樣,沒有半點的留戀,而方纔那林林種種,若將自己與之前的一切完全隔離一樣,再沒有半分的關係。
世道大同,此時那門中隱約傳來的禪吟之聲安逸且祥和,那無爭之意似完全將一切都看作虛無。
且去,且去,且將這一切都如此的忘記,不再有悲歡離合,不再有喜怒哀樂,顧勝瀾表情忽然平靜下來,一派的從容,徑向那門邁去……
極北鵲山,此時忽然風聲大起,在這一派仙家之氣的地方,如此的狂風當真是異數一樣,相當的少見。
一直守在那池水旁的老者,此時雙眉緊皺,兩眼盯盯的注視着池心中央,只見池心中央那株蓮花,不知爲什麼,忽然變的不安起來,那粗大的蔓枝不住的在池水中央來回的扭動,而每一次扭動,都將那原本安靜的池面盪出圈圈的漣漪來。
這池水看似普通,實則不然,乃是這整個極北之地的靈氣所凝結而成,別看池水雖小,卻將那整個的極北上至蒼穹下到寒水完全囊括在其中,此時這池水如此盪漾,外面那極北已經是漫天的狂雪呼嘯蓋天,幾如天怒一般。
即便是這鵲山之中無所不能的老者,都是大皺眉頭,一時間卻似乎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他雖早知道這蓮花靈性必能感應到所發生的一切,卻未曾想到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原以爲藉着這極北池水的靈性孕育而出的蓮花必然會一改舊時模樣,未曾想卻還是那副的性子,老者的眼前似又看到小舟雙手掐腰時那副刁蠻的模樣,轉瞬又變成了琪琪最後那遊離的魂魄,不由得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似感這蒼生之弄人一樣。
眼見着那蓮花把池水折騰的起伏不定,已經讓老者皺眉不已,而那一直含苞待放的大花蕾,此時也劇烈的抖動起來,似乎就要裂開一樣,雖然這蓮花已經在池水之中孕育了這麼長的時間,但時間尚未到,若此時那花蕾裂開,無疑與前功盡棄,老者的臉色終於變了一變。
前緣今生,怎可由此而棄,老者衣袖一震,一件東西自手中滑出,隨即又凌空而起,懸在了那蓮花的上面。
隨即一道光芒灑落下來,將蓮花籠在了其中。那東西卻正是當日險些奪去了顧勝瀾姓名的上古神物禹王神掘。
禹王神掘本是開天闢地後孕育而出的神物,又在大神禹王的手中開山闢路,爲天下蒼生立下了生存之地,神掘之中所含福德何止萬千,更夾着當年禹王那悲憫天下之厚威,即便是當日顧勝瀾手中的紅蓮神兵,都無法與其抗衡。
此時神掘一出,頓時以那無可抗拒的法力將蓮花壓住,那蓮花在池水之中原本舞動生風,如今在那神掘光芒的壓制下,立刻再無法搖動,原本已經開裂的花蕾,此時也漸漸的又重新閉合。
老者這才舒了一口氣,苦笑了一聲,自言自語的說道:“邁一步退一步,又豈是你能阻止得了的,真是孽啊……”
池中水面不一時便恢復了平靜,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唯獨那蓮花,在倔強的昂着頭,似頗爲不甘。
雪山神殿之中,僧侶頌經之聲似乎已經達到了極致,而此時坐在法臺之上的老法王,似受那衆僧頌經之法力影響,周身上下已是光芒叢生,就若真佛臨世一般,只見老法王那張蒼老的臉上,似血翻涌一樣,一片的紅光,如今一眼望過去,即便是那蒼老的不成樣子的面孔,竟也有種神采奕奕的感覺。
只是此時的衆僧率頌經之聲,卻似有一絲哀傷之意,淡淡的讓人難以捕捉。
老法王坐在高臺之上,卻是一派的安詳,那張經歷了歲月變遷的面容此時就如同一個孩子一般,竟隱隱閃動着童真的表情,修行之苦此時已經完全沒有半點的痕跡,似乎這一刻纔是老法王生命之中最享受的一刻。
忽然之間,老法王周身那光芒竟轉爲紅色,初時尚淡,但卻是越來越濃,到最後的時候,那紅光就如同火焰一般,刺的人睜不開眼睛,將老法王籠罩在了其中。
隨着這光芒的變化,原本似乎已經達到極致的頌經之聲竟又攀上了一個巔峰,那聲音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了人嗓音所能達到的極限,而完全以法力托出,使得整個雪山之上,竟是縈繞不去。
紅光中的老法王,此時那雙眼睛異常的明亮,而那交錯着皺紋的臉上,竟也顯的豐潤起來,似乎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想象,在那若火焰一般的紅光中,老法王微微啓開口,若沉吟一般的說道:
生命若秋雲般短暫;時光若閃電般滑逝
衆生念象,須知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積者必竭,立者必倒,而高者必墜……
那聲音到最後似乎已經是氣若游絲一樣,可在場的所有僧侶,都能感覺那聲音字字敲在了心頭一樣,即便是那此時已經完全超出了極限的頌經之音,都無法掩蓋,讓衆僧侶不由得心頭一震。
老法王說完了這些話,忽然面色一鬆,似將這一世的事情全部做完了一樣,再沒有半點的牽掛,隨之那如同年輕人一般強壯的身體,竟開始急劇的萎縮,彷彿時光的輪盤正在他的身體之上急速的滾動一樣,頃刻之間,那原本充滿了生命力的身體竟然如同那張臉一樣,蒼老無比,而此時的老法王,雙目深垂,全然無覺,再沒有半點的聲息。
紅光漸漸退去,而頌經之聲雖仍繚繞,卻再無方纔那般的極致,待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只見那高高法臺之上的老法王,竟已經坐化了。
衆僧侶似乎已經完全知道這結果一樣,表情沒有半點的驚訝,彷彿對於老法王的死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只見其中一個面容蒼老的僧侶顫巍巍的走到法臺之前,五體投地,對着老法王此時已經沒有半點生命跡象的肉身行最高的膜拜之禮,那嘴裡還在混乎不清的念着什麼,彷彿在與老法王做最後的道別。
緊跟着衆僧侶一一走到法臺前,對着法王的肉身做着古老的拜禮,按照古老的習俗,法王坐化之後,要按照固定的儀式來超度,而下一代法王,則由此時道行高深的僧侶在周圍尋找。
他們深信,每一代法王,都是蒼天轉世而來的佛陀,他們都是來指引這蒼生脫離苦海的。
待衆僧侶禮畢之後,又分坐兩排,此時神殿之中油燈高明,由那最爲年長的僧侶開始,開始爲法王頌經超度,法王的身份乃密宗的最高者,死後都要經過非常繁瑣的儀式,而最後遺體也要經過特別的處理,送入靈塔之中供奉。
風捲南荒,身爲南荒兩大智者之一的雪山法王坐化,最先有所感應的,則是另一位智者,南荒的大薩滿巴魯。
巴魯大薩滿與雪山法王雖不同於修行,但對於這位從未邁出神殿一步的法王仍抱着極高的敬意,而在此時這風雲變幻的南荒之中,法王甚至比他,更有改變局勢的作用。
此時巴魯大薩滿坐在自己的帳篷裡,手裡拿着一截折斷的獸骨,在面前的沙盤之上,另半截獸骨斜斜的扔在那裡,顯然是巴魯大薩滿在進行占卜之時忽然發生異變而折斷的。
巴魯兩眼有些發呆,這一局似乎是他有生以來最爲難解的一次占卜,局中充滿了迷離,似變局連連,又似乎早已定數,那凌亂的沙盤此時就如同一層層迷霧一樣,蒙在巴魯的眼前,讓他絲毫看不分明,而最讓他感到冰冷的是,自己此時已經完全感應不到了雪山法王那強大的精神所在。
一直以來,雪山法王就如同一盞明燈一樣,即便是貴爲南荒第一大薩滿的巴魯,都懷着無比的敬意,在他看來,雖然所信奉的神明不同,但兩人卻都爲了南荒而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即便這些年來法王從來沒有走出過神殿一步,但卻絲毫沒有影響其在南荒的地位,在南荒人的心中,自己若算是指路人的話,那法王無疑就是這路前方的明燈,讓所有的荒人能夠看到希望。可是如今,這盞明燈卻悄然的熄滅了。
巴魯的心一點點的冷下來,他知道自己如今在狼王面前已經再也起不到作用,而現在唯一能幫助他的法王,竟然也走了,此時的大薩滿,忽然有種孤獨的感覺,就如同再也感覺不到大神的存在一樣,事實上,他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大神的聲音了……
看來,是到了最後的時候了,巴魯臉色抽動了一下,決定爲了南荒,爲了自己的師傅,當年的大薩滿七採,爲了這大薩滿的榮譽,再最後的做些什麼……
神殿之中,僧侶們亦可不歇的將那生死的經文用平和而舒緩的節奏吟唱出來,似乎在爲老法王那已經飄離的生命做最後的安慰。
生者尚在,死者已去,如此輪迴,不過是那漫長修道路途之上的一種罷了。此時老法王那身體仍在法臺之上盤膝而坐,一雙眼睛似再不忍看這混沌的人世而悄然合閉,面容也是如此的安詳,所有的一切,就似乎沒有發生一樣,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異樣來。
可卻在這個時候,忽然僧侶那平緩的吟唱之聲忽然頓了一頓,就如同有什麼東西忽然插了進來一樣,讓原本很流暢的過程忽然發生了凝滯。
只見此時衆僧侶表情忽然變的有些不自然,再沒有那種安靜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張,而有些年紀稍輕的僧侶,此時嘴角竟然不自覺的顫抖起來,彷彿看到了什麼難以相信的事情一樣。
原本禪歌起伏的神殿,一時間竟然再沒有了聲音,而衆僧侶的目光,都投到了一個地方。
只見此時,有一個人走進了神殿,他就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走出來的一樣,表情平淡而絲毫看不出感情的起伏,一頭長髮此時披散開,隨着每一步的踏出,都自行的微微抖動,而原本完美的身材,卻硬硬的斷去了一臂,讓人看上去不禁有些惋惜。
本來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可自他邁進神殿的這一刻,衆僧侶頓時齊齊的感覺到一種威壓,它不是殺氣,也不是霸氣,而更象是一種登界臨仙所帶出來的那種與俗人無關的神之氣息。
密宗修行,意在得法,而途徑卻是突破人身的極限,所以若非是這樣的氣息,不可能讓僧侶們有如此的表現。
此時這人每一步都與常人無異,可落在衆僧侶的眼睛裡,卻徒然生出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來,那種感覺就如同衆生的微渺與蒼天之浩大一般,以肉眼來看,這人就如同生在霧中一樣,根本看不真切,可他又是如此真實的存在,甚至那頭髮的飄動都是那麼的明顯,如此錯覺,有些修行稍低的僧侶已經開始臉色發白,幾欲眩暈。
在這個人身後,一條身形巨大的金毛獒犬跟在旁邊,亦步亦趨,那獒犬此時與這人不同,全身似閃着光暈一樣,一派的神獸模樣,而如今走在神殿之中,即便對着周圍那高大的佛像,仍無半點畏懼之意。
須知這神殿之中凝聚密宗佛法之息,更有歷代法王神魂的護佑,尋常畜牲,怎敢如此放肆。
一時間,衆僧侶竟是不知所措,呆呆的坐在那裡,看着這個人朝着法臺一步步的走過去。
這個人也似乎完全沒有看到這些僧侶一樣,只雙眼之中閃着神采,若行雲流水一般的邁步來到法臺之前,此時法臺上老法王面容安詳,雙目低垂,顯然已經沒有了半點的生息,就連那曾經宛若年輕人一般強壯的身體,此時都已經萎縮了下去,枯榮之法,如今榮去,卻只剩下了這枯字。
這人仔細的看着老法王,似乎要從這個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之中找到什麼一樣,半晌,他忽然哈哈一笑,這笑聲出現在這肅穆的神殿之中,顯得突兀之極。
沒人知道他爲什麼忽然發笑,可此時此刻,受此人身上所流露出的那股氣勢所震懾,竟沒有一個僧侶能走到前面來。
只見這個人忽然開口說道:“中陰度亡,這樣的方法是不行的……”說話間他伸出那唯一的一隻手,輕輕的向老法王的額頭撫摸過去。
衆僧侶齊齊驚愕,即便是在這人的威壓之下,但如此行徑無疑與褻瀆法王一樣,更將密宗不放在眼睛裡。
那個在法王離開後一直主持着儀式的年紀最老的僧侶,此時顫巍巍的從蒲團之上站起來,就要來阻攔這個人的舉動,哪知道尚未靠上來,這人身後的那隻獒犬忽然一聲低哼,竟然硬生生的橫在了這老僧人的前面。
只見那獒犬此時橫在老僧人面前,兩隻眼睛射出冷冷的光芒來,顯然是在警告老僧人不許靠近。
衆僧侶一聲驚呼,顯然沒料到這獒犬竟然敢在神殿之中如此,卻在這個時候,忽然在那法臺之上,傳出一聲幽幽的喘息聲來。
那聲音就如同走了千百里的路一樣疲憊不堪,讓人聽上去即便是意志堅強者也不由得會生出一種想休息一樣的感覺來。
衆僧侶目光投向法臺,頓時又是一陣的慌亂,只見一直在那法臺之上的法王,此時竟然由死而生,微微的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