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此時出奇的寂靜,鳥無聲而風寧動,就如同被凝固了一般,顧勝瀾走進那深山之中,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那股濃烈的壓抑之息又出現周圍,沒有半點活躍之氣,所 能有的只是那一觸即發的沉默力量。
顧勝瀾默無表情,他拍了拍神獒的巨頭,單手一招將紅蓮什劍釋放出來,御劍而行,畢竟這裡已經接近那軍隊的邊緣,顧勝瀾不想多惹是非。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有種衝動,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竟在這最後時刻,能力挽大祁將傾的狂瀾。
身在半空之中,顧勝瀾望下看,只見那戰槍長刀不時的從身下反射出光芒來,驃肥的戰馬披掛着烏黑的鎧甲,只露出四隻蹄子,極其安靜的站在馬廄裡,絲毫不受這壓抑氣氛的影響而暴躁。而進出的披甲戰士此時默然無聲,動作絲毫沒有的凝滯,一張張臉上毫無表情,只頭盔之上那羽毛在風中一抖一抖,煞是威風。
顧勝瀾心中一動,未想到大祁竟還有如此精銳強悍的隊伍,那股默默無聲的沉寂顯然極具爆發力,而這樣的隊伍一旦出現在戰場之上,那股殺氣將是無可比擬的。
當日顧勝瀾還是個小乞丐的時候,經常在街頭巷角聽人說起,大祁如何之衰弱,卻未曾想竟還有如此精銳,難怪能抵擋住那蠻荒狼騎的進入。
顧勝瀾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可心裡那份好奇卻更增加,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帶出如此的虎狼之師,那該是怎麼一個風采的人。
他身在空中,催動紅蓮仔細的在這周圍尋找,他知道所謂中軍,必然是一個最安全的地方,而那裡,就有自己想看的人。
果然,沒用多久,顧勝瀾就在一個相當隱蔽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圓頂大帳,那白色的帳頂之上繡着一隻張牙舞爪的龍龜,煞是威風,在大帳之前,五面金旗迎風而動,兩排金甲之士威立兩邊,肅然無聲。
顧勝瀾踏在紅蓮之上,雙眼注視着那圓頂大帳,用心的感覺,讓他驚訝的是,那圓頂大帳之中,竟可以讓他感覺到一種別樣的力量,這完全與道家的殺伐之力,密宗的神秘之息所不同,這股力量,充滿了浩蕩之氣,雖不能充斥與天地之間,但卻好似冬之松柏,不彎不伏,堅韌而彌久,幾可上不仰天下不伏地,只在這塵世之中浩然而存。
顧勝瀾雙眼望着那圓頂大帳,完全猜不出到底那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竟會散發出這樣的氣息來。他想了一想,從懷中取出了李慶陽遺留下來的那管玉簫,將玉簫放在脣邊,隨着五指跳動不已,一串悠揚且飄遠的簫聲傳了出來,卻是當日從李慶陽手跡之中學得的一個曲子,雖只一隻手,可卻也是絲毫不差。
卻在這個時候,忽然只見在圓頂大帳前站列的兩對衛士,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竟就那麼全體的散去,一時間這中央軍地,空蕩蕩的再沒有半點的設防一樣。
顧勝瀾心中一動,似有所感一般,猜到那大帳中的人必然已經感覺到他的來到,所以纔有此一舉。
他按下紅蓮劍,示意一下神獒,邁步向前,走進了這圓頂大帳。
圓頂大帳的寬闊遠遠超出了顧勝瀾的想象,只見裡面很簡單的擺設,一張偌大的山河地圖掛在帳篷壁面之上,前面一張寬大的桌子,漆黑的木質顯然已經飽經歲月,在桌面上面放着那虎頭令牌,顯示着軍權的威勢,而在桌子的後面,一個人正端坐在高背椅子上面,仔細的擦拭着一把長槍。
顧勝瀾雙眼一定,仔細的看着這個人,這人一身簡略的布衣服飾,可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流露出一股的雍容華貴,讓人一眼望下去就生出一種不俗之感覺來,而更讓顧勝瀾有些驚訝的是,自己所感覺到的那種堅韌之氣竟就是從這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只見這人擦拭着手裡的那條長槍,竟是如此的細緻入微,就彷彿在呵護着一件最得意的作品一樣,一舉一動就若畫般行雲流水,即便是顧勝瀾看過來,都不禁升出一絲的讚許來。
良久,那人才緩緩的放下手中的長槍,轉過身來,衝着顧勝瀾微微的一笑,說道:“少年有爲,讓本王煞是羨慕啊!”說罷眼睛又落到了神獒的身上,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不禁又讚道:“好威風的獒犬!”那表情絲毫不見半點的做作,一派的坦蕩自然。
顧勝瀾心念入神,雙眼一察,竟感覺這人身上透着一種讓人折服之氣質,即便胸有驚雷而面仍若平湖,不禁暗暗讚許,未曾想千年大祁氣數搖晃之時仍有此等人才出現,確實難得。
他微微彎了一下腰,以示對此人的尊敬,說道:“將軍與此時竟可安若泰山,足見胸有成竹絲毫不懼那荒人的進犯”
那人卻正是如今大祁的武王,當日在封印大祭之時親率十萬羽林軍鎮守在十萬大山之邊,以備不測,果然封印失敗後,山道大開,荒人狼騎以赤風部的納丹爲先鋒,率先進犯,與武王的十萬羽林軍狹路相逢,荒人以尖刀之勢企圖衝破這最後的防衛,奈何武王親自坐鎮,那十萬羽林軍就若磐石一般牢牢的佔據這唯一的路口,時至今日,兩軍已經交鋒十餘次,而荒人那彪悍無比的狼騎,竟未在這十萬羽林軍下討到半點的便宜,就連納丹,都被武王的血龍神槍所傷,而暫時無法再組織起有力的衝擊。
武王聽罷顧勝瀾的話,爽然一笑,長身而起,手一振將那血龍槍握在手中,雙眼寒光一閃,傲然說道:“有本王在此一時,那荒人就休想踏進我大祁半步!”
隱隱之間,顧勝瀾只感覺那氣勢竟若吞吐萬里一般豪壯,不由得也是熱血一涌,彷彿那芸芸衆生之態,惟此纔可當得起頂天立地。
武王又道:“若我沒有看錯的話,小兄弟當是修行之人吧……”
顧勝瀾也不隱諱,點了點頭,說道:“陰差陽錯,偶入此途了”
武王一笑,說道:“當年我大祁先祖闊疆徵土之時,就是有高人相助,才得以建立這千年的基業啊,所以我對象小兄弟這樣的世外之人,總是有着一份親近。”
顧勝瀾聞言心中一動,奇問道:“王爺身上自有一股別樣的氣息,莫非王爺也是……”
武王擺了擺手,說道:“沉迷與俗事之中,我比不得小兄弟心清眼淨,如何能修得那高深之法,只不過當年大祁國師曾留下一些養心之法,而我又曾偶遇高人指點,所以才讓小兄弟有此感覺!”
顧勝瀾未曾想到是這樣,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武王看着顧勝瀾,坦然一笑說道:“小兄弟莫疑,本王是方纔聽到小兄弟那簫聲,忽然心有所感,念及當年,才請小兄弟進來一敘的……”說罷目光變的有些深遠,似想起了很久遠的記憶一樣。
顧勝瀾靈光一動,忽然說道:“莫非王爺口中的高人姓李嗎?”
武王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說道:“那人與我只盤桓不過兩日,將我心中之惑一一解答,卻從未告訴我姓名,我雖貴爲王侯,可在他的面前,又怎敢唐突……”
顧勝瀾聽罷,心中大概也猜出幾分,想當年李慶陽遍歷大川名山,偶遇這位王族也是正常,又見此人是天資非凡,自然起了相授之心,只按時間來推算的話,與李慶陽相遇之時該正好是他性格大變,所以對姓名不得而知是情理之中。
想通此處,顧勝瀾心下釋然,對於李慶陽,他心裡一直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雖然當日李慶陽性格瘋癲幾乎殺了他,但畢竟最後是死與他之手,所以仍有愧疚潛在內心之中。由此,對於眼前這個武王也有了一絲的親近。
武王哪裡知道此中細節,仍陷入到緬懷的情緒之中,語氣悵然的說道:“不見高人,當不知道何謂超脫塵世,若非本王仍舍不下天下的百姓,恐怕當日早已經隨他而去,再不理這紛亂是非了……”
顧勝瀾聽罷心下一黯,心道你又怎知道即便是那修行之人也逃不過那紅塵沾染,就連李慶陽如此天資灑脫,卻也爲一個冰在棺中之女所迷而無法自拔,更想到琪琪至今仍是生死不知,一時間大是心傷。
武王雖不知顧勝瀾心中所想,但忽見顧勝瀾表情一陣的失落,雖不好詢問,但知必有難言之隱,他雖生於皇宮,貴爲王侯,但卻是生性平易,眼見着顧勝瀾神情黯然,便有些關心的問道:“小兄弟莫非有什麼傷心事嗎?”
顧勝瀾心神一轉,回過神來,說道:“沒什麼,只不過是爲王爺的話語所感,嘆天下蒼生之苦罷了……”
武王雖知顧勝瀾是託辭,卻也不好再追問,隨意的笑了一下,說道:“未曾想小兄弟修行之人,也擔心這天下之事”
顧勝瀾聞言嫩臉一紅,心知被武王看穿,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武王見狀哈哈一笑,說道:“沙場之前,能與小兄弟談笑,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顧勝瀾生怕武王再笑他,連忙問道:“王爺,這條山路,真的能守住嗎?”
武王聞言面色一肅,沉吟了良久,邁步向前,拉着顧勝瀾的手走到大帳門口,眼望十萬大山另一側,說道:“本王自披甲帶兵,征戰無數,雖爲大祁千年的基業,但更多的,卻是那天下的百姓安生!”
他的手一指那旌旗飄蕩之處,又道:“你可知我這十萬兒郎,各有父母妻兒,卻爲何與我在此不惜血染沙場馬革裹屍!你可知我戎馬半生,幾經生死卻爲何仍無法安享富貴而在此飲風餐露!”
“想我大祁已歷千年,朝運更迭已是天命,只若陷這天下與戰火罹難之中,我決然無法容忍……”
武王說到此處,長嘆了一口氣,眼看着顧勝瀾說道:“深夜濃重之時,旁人已是懷抱佳人熟睡暖帳,而我這十萬兒郎,卻是寒霜染甲陳戈枕塌,如此種種,蓋因天下蒼生!”
“若求富貴,想煌煌王都那般金磚玉瓦,卻也不放在本王眼中!”
顧勝瀾聽武王說到此處,只感覺熱血一涌,他此番前來,原本不過是好奇心所趨動,卻未曾想到能見到如此堂堂的人物,至今他才完全明瞭武王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氣息何以如此的獨特,皆因此人心中裝着一個天下。
修行之人心中有天,卻淡與天下,故心無旁雜脫離塵世一心問道,如鎖心殿這樣可堅守近千年只爲蒼生之心已經是少之又少,顧勝瀾當日雖入了天都谷,但卻極少有人跟他提及天下二字,更不念蒼生之意,故對此很是淡薄,即便當日與鬼冥一戰,卻也不過是時局所致,而根本未想其他。如今他聽了武王寥寥數語,卻當真若驚雷灌頂一般,頓覺自己在這位王爺面前,竟有些微小了。
想當初自己也是那越洲街頭四處要飯的小乞丐,而如今經歷百般的境遇,竟似已經忘記了出身一般,顧勝瀾心裡暗暗叫了一聲慚愧。再看武王,雙眼爍爍精光,一臉的坦蕩,毫無半點矯揉造作之色。
顧勝瀾斂容而立,對着武王深拜了一禮,說道:“小子無知,今日受教了!”
武王搖了搖頭,面色出奇的寧靜,他到揹着雙手,眼望着那茫茫的連綿羣山,半晌,才淡淡的說道:“人力終有窮,當年我遇到那位高人的時候,他就指點給我,只是我尚是鋒芒初露,無法明瞭,而今半生將過,終能明白了這一個窮字……”
“想本王自率軍征戰至今,雙手沾滿無數人的鮮血,血龍槍下魂靈無數,若能安與在這茫茫大山之間,已經是上天對本王的寬容了!”語氣之間,竟隱有一股的悲涼。
顧勝瀾心裡暗道不妙,心知武王所以有這樣一番感受,皆因對戰事的擔憂,連番交鋒,即便荒人未能踏前一步,但想來武王那十萬兒郎也是傷亡不輕,所謂傷人一萬自損八千,而荒人進犯源源不斷,大祁卻只有這十萬熱血兒郎,故此才讓這武王生出悲涼之意。
雖知武王心智之堅以是罕有,但此語一出,卻難免讓人擔憂,顧勝瀾忙寬慰道:“大祁尚在,多有俊傑,王爺更是盛年,何患不平戰亂……”
武王微微一笑,說道:“與小兄弟說了這麼許多的話,也算是有緣之人了,若他日再與小兄弟相遇,必然細細的討教了”
顧勝瀾知道今日已是言盡,到了該走的時候,他點了點頭,說道:“今日匆忙,他日必來再拜王爺……”,說罷帶着神獒向帳外走去。
走到門口之處,顧勝瀾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身形一頓,轉過身來,武王見顧勝瀾回頭,雙眼不禁一亮,卻並不說話。
顧勝瀾拜了一下,說道:“差點忘記了一件事,如今荒人想來已經有修行之人相助,當日號稱中原三大門庭之一的清風閣已經站在了荒人的一邊,王爺要多加小心!”
武王眼光一淡,說道:“非我族類,必有異心,想來也是情理之中,我知曉了!”
顧勝瀾點了點頭,再不多言,帶着神獒走出大帳,消失在武王的視線之中。
“如此之人,竟不能助我……”武王喃喃自語,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且說顧勝瀾離開大帳,招出紅蓮,御劍而起,此時那圓頂大帳,已經在身下若蘑菇一般的大小,顧勝瀾踏在劍上,卻是心思翻涌,腦海裡仍不時的想起武王說的那番話,只感覺竟是句句敲心,他擡手拍了拍神獒,說道:“老夥計,我們是不是也該做點什麼……”
神獒低哼了一聲,卻把頭扭過一邊,似不大樂意搭理顧勝瀾一樣。看着神獒的樣子,顧勝瀾也是無奈,盤算起來清風閣已經是站在了那荒人的一邊,還好這邊鎖心殿一直未曾離開,儘管柳青眉去了,但仍是大局不亂,想來必要之時還不至讓武王孤軍奮戰。餘下的只有那天都谷了。
顧勝瀾踏在劍上,知道該是自己回去的時候了。
雲霧瀰漫,山風掛寒,顧勝瀾卻再無半點的心思,天都谷,當日自己離開之時,又怎會想到,自己再回去之時,竟是要刀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