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這本該是堂堂正正的一仗,走了樣。
宇文肱也好,衆兄弟也罷,猜中了開頭,沒猜中結局。
破六韓孔雀固然難纏,武川軍倒也不懼,再不濟總能打個旗鼓相當罷?宇文肱只擔心兩軍勢均力敵之下,一味耽擱下去,會引得更多賊軍前來退水集,那時可就不好辦了。因此他火速派出傳令兵,要高歡儘快擊退身後追兵,引後軍前來匯合,共破破六韓孔雀。
傳令兵去了倒是不曾多久,就聽得馬蹄隆隆,眼際裡戰旗搖曳,正是高歡領軍而來。宇文肱遙遙一望,長出了一口氣,笑道:“高歡所部陣容齊整,多半是打贏了。既如此,追兵定已退去,哈哈,這下該輪到破六韓孔雀吃緊了。”
果然西邊賊軍陣中響起一片喧譁,陣勢有所鬆動,甚至破六韓孔雀的大纛也在遊移。顯然賊軍不意魏軍居然來了增援,大吃一驚。
宇文肱一擺手,便有小旗官打起旗語,招呼高歡儘快過來匯合。可接下來的一幕,休說武川軍,便是破六韓孔雀的賊軍也再難猜着---高天之下,黃土之上,高歡所部匆匆行軍,然其行進方向麼。。。杳非正西,居然是正南!他等對武川軍的旗語視若無睹,甚至對遠處虎視眈眈的破六韓孔雀騎軍也權當沒看見,只埋了頭一味向南,似乎這天地間的對峙也好,廝殺也罷,一切皆與他等無干。
宇文肱爲之氣結,賀拔勝更是暴跳如雷,小旗官用盡全身氣力,把手上令旗舞得虎虎生風,陽光下無比刺眼,可惜,依舊換不得絲毫迴應。。。
於是破六韓孔雀在西,武川軍在東,眼睜睜看着高歡所部就這麼完完整整地來,又完完整整地去了。。。
直到退水集東邊揚起一面面叛軍戰旗,五千賊軍大搖大擺出現在所有人視野裡,宇文肱以下,武川全軍終於明白過來---高歡壓根不曾擊退賊軍追兵,或者說他壓根不曾想過要擊退賊軍追兵,他想要的,是把武川全軍斷送在退水集!
“好賊子!惡毒至斯!”宇文肱急怒攻心,就覺着喉間一口鮮血蠢蠢上涌,差點沒壓住噴將出來。
破六韓孔雀豈是常人?一眼看出其中玄機,當即嘶聲大吼:“打旗語,令退水集東邊的兵馬即刻猛攻魏軍後路!我軍亦全員出擊,不留後手,務求一鼓殲滅當面之敵!”武川軍驍勇善戰,竟使自己的鐵騎都吃個大虧,破六韓孔雀極爲忌憚,正愁一時無計,不想老天陡然降下此等良機,自然是一息也不敢浪費。
“全員出擊,不留後手?”有副將急急問道:“大王!方纔那支魏軍走得蹊蹺,萬一他等使詐,竟從南邊繞將回來,襲我後路,怎麼辦?”
破六韓孔雀哈哈狂笑:“怎麼辦?自然是賭一把,賭那支魏軍根本就是急着逃命,連友軍都不管不顧了唄。”
“這。。。”
“休得囉嗦!”破六韓孔雀嘴角猙獰:“時機稍縱即逝,絕不可再等!傳我將令,全軍出擊!”
。。。。。。
武川軍敗了,敗得徹徹底底。
僅僅破六韓孔雀所部,實力已稍占上風,何況又多了整整五千賊軍?
反觀武川軍,眼睜睜瞅着自個被高歡出賣,士氣頓然大沮,又被優勢賊軍前後夾擊,再是武勇,終究抵擋不住。不過半個多時辰,全線崩潰。
宇文肱看到二郎宇文連奮力搏殺,卻被迎面而來的破六韓孔雀一槊戳穿了胸膛,鮮血四濺,飆得滿天滿地;他看到三郎宇文洛生中箭落馬,隨即被無數的馬蹄踏過,消失無蹤。。。足足五杆長矛從各個方向刺入宇文肱的身體,在它們奪走他的性命之前,他的心,已經碎了。
他的嘴角大口大口涌出鮮血,卻還在喃喃,說得一句:“老婆子,平日裡就屬你最囉嗦,可從此聽不見你嘰嘰嘎嘎,倒也伶仃。。。”頭一歪,就此死去。
。。。。。。
武川軍敗得徹底,但並沒有像高歡所預期的那樣,落個全軍覆沒一個沒留。
宇文肱在兵敗之前親手打起了旗語,命令賀拔勝、獨孤信與楊忠率領麾下三支騎兵速速突圍,不得耽擱,也不許回軍救援中軍。
突圍之戰打得異常艱苦,陷入重圍的兩千多武川騎兵一路喋血,每跑出一步都付出生命的代價。待終於殺出生天時,已不足百騎。
渾身浴血的獨孤信在左,同樣渾身浴血的楊忠在右,他兩個死命扯住滿身帶傷卻還在哭哭啼啼喊着要回去救宇文叔父的賀拔勝,行屍走肉般朝着五原行進。。。
七月初二,夜,夏日裡平白颳起陣陣寒風,冷到讓人匪夷所思。
賀拔勝、獨孤信、楊忠三個披甲帶刀,叩開五原城門,直闖北討大都督軍府,哪怕夜裡宵禁,如此已觸犯軍規;哪怕李叔仁早已領着百十親兵候在軍府門前,對着他幾個陰笑連連;哪怕廣陽王元淵平日裡最恨的,就是有人攪他清夢!
元淵終究還是起了身,兩眼發紅,滿臉都寫着“不快”二字。李叔仁在旁,幽幽說了一句:“高歡戰報,言宇文肱輕敵冒進,以致慘敗,大傷我北討軍士氣。大王仁慈,念他戰死疆場,不予追究。你三個倒好,僥倖逃了性命,還有臉跑來大王府前撒潑?”
元淵立時怒火沖天,不容賀拔勝三人分辯,着令即刻拿下,打入大牢,明日問斬。
當是時,一騎飛馬而來,夜色裡現出於謹那張清雋面容。他來得甚急,氣喘吁吁,但一息也不肯耽擱,張嘴大叫:“大王不可!”
於謹自高車人那裡急急趕回,今日午後入得五原,帶來了乜列河歸附大魏,且不日就要揮軍南下助戰的驚天消息。高傲矜貴如元淵,也要撫着他的後背,當着一衆北討軍高級將領的面連稱帶贊,好話說盡。
於謹既到,元淵也不好怠慢,強忍睡意,擠出一副笑臉:“思敬你。。。”
於謹冷哼一聲:“大王!今日武川軍戰敗退水集,箇中緣由,哼!我聽到的,卻與李將軍說的大不相同!”
元淵不意於謹如此衿傲,不但當場打斷自己,還一陣搶白,當下臉色就不大好看,語氣隨之轉冷:“思敬此話怎講?”
於謹也是心急,一時沒察覺元淵其實已大爲不爽,自顧自說道:“我聽說的,乃是武川軍連戰皆捷,雖在退水集遭遇破六韓孔雀主力,猶能不落下風。可恨高歡臨陣脫逃,置友軍於不顧,這才累得武川軍血染沙場,實在壯烈呵!”一指賀拔勝三人,叫道:“大王你看看,他三個血染徵袍,傷痕累累。若非有大冤屈,豈會不顧傷痛,深夜還要跑來驚擾大王?”
元淵不算庸才,自能猜得出這裡頭怕是沒那麼簡單。可他看一眼神情激動憤憤不平的於謹,又看一眼低眉順目一臉恭敬的李叔仁,想的卻是:高歡也好,武川人也罷,都是些不入流的貨色,何必爲了他等傷我軍中大將和氣?
於是呵呵一笑,說道:“夜已深。。。這樣罷,暫且將此三人押入牢中,容後發落。明日孤家便召高歡幾個來,當庭對質。”
於謹急道:“大王!他三個無罪呵!”
元淵也自惱了,拔高了聲音道:“他三個披甲帶刀,夜闖軍府,何謂無罪?于思敬你聽好了,夜已深,孤家困了,明日再論此事,可否?”言罷拂袖而去。
於謹一滯,頓知自己心急之下無意間惱了元淵,長嘆一聲,悻悻退開。
衛士押着賀拔勝三個漸行漸遠,李叔仁冷笑不止,陰鷙目光直追他三個背影。於謹正好看在眼裡,怒從心起,咔咔走上幾步,幾乎就要撞在李叔仁身上。
李叔仁嚇了一跳,蹭蹭蹭連退三步,磕磕絆絆地道:“於。。。於謹!你待怎的?”
於謹的語氣就同今晚的夜風一般冷:“他三個若在牢裡頭出了半點紕漏,我於謹必與主事之人不死不休!”說完這句,他一躍上馬,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李叔仁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恨得牙癢癢的,可終究沒敢放出什麼狠話來。片刻之後,他招手喊來一個心腹從人,吩咐道:“你速速去同高歡幾個說,眼下於謹正得勢,他硬要插手此事,怕是我也罩不住。事兒急了,叫高歡幾個連夜逃走罷。”
從人應聲而去,李叔仁長出了一口氣,悠悠自語:“高歡幾個一走,此事便告死無對證。姓於的,你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