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軍敗了,一敗塗地。
初時尚好,甚而中軍處還一度略佔上風,卻因左右兩路接連失利,終致全線大潰。
李虎與趙貴兩個難辭其咎,可若說全是他二人之過,那也有待推敲---宇文泰分兵五路,其中裴果的左內軍與達奚武的右內軍特意卡在中間,正是要作機動之用,以便及時馳援各處。這般說來,那還要怪宇文泰的中軍先行不敵,遂把兩路機動兵馬一發拉去了中軍。如此一來,左右兩頭豈不單薄?
自入河洛,李虎與趙貴屢戰不利,邙山一戰裡也頗受了些損失,士氣、人馬皆作不足。
反觀對手,彭樂驍勇無匹不論,又邙山大捷在前,知恥而勇在後;斛律父子那頭,斛律金持重精明,斛律光不但善戰,更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所向披靡。主將得力,部衆又不曾在今早一役裡受損,凡此種種,自然是壓着李趙兩個打。
李虎接戰不利,膽寒之餘,只恐落了侯莫陳崇那般覆轍,鬼使神差就引了部衆退去。趙貴那廂,大抵也是如此。
他兩個這般作爲,若說是爲了保存部衆計,似也無可厚非。可這畢竟是在決戰之時,又不僅僅是他兩個的局部戰事---於是乎,彭樂與斛律父子趁勢進兵,轉頭就奔達奚武與裴果那兩處而去,果然一戰得手,終致西軍全線潰敗。
事到如今,戰局已謂抵定,宇文泰縱有逆天之志,卻少回天之力,氣恨之間,不過是裹於亂軍叢中,與裴果、王雄幾個一同逃命罷了。
殺喊聲不絕於耳,四處皆見火龍---那是東軍正作八面追殺,不依不饒。
大營顯是已不可守,於是幾個“隨波逐流”,在無邊夜幕之中兜兜轉轉,自個也不曉得在往何處奔命。
也不知跑得多久,身邊亂兵潰衆固然漸稀,連親隨扈從也剩不得幾個,宇文泰舉目四望,漆黑一團,唯星光黯淡,勉力閃爍罷了。此情此景,不由得教他悲從中來,幾乎就要哭嚎當場。
幸喜追兵似已爲甩脫,身旁也還有裴果與王雄兩個忠心耿耿的老兄弟陪着。至於元欣,應是在亂軍之中早爲走散。
這時裴果上前,輕拍宇文泰的肩膀,沉聲道:“今日雖敗,還有偌大一個關西立於我等身後。想當初,我兄弟幾個單騎天涯,不也走到了今天?”
哪怕只是寬慰之言,也教宇文泰點點頭,心中踏實了些。
一夜無話,終見天明。
天地廣闊,四野靜瑟,本是絕佳風景,卻教幾個面面相覷,愈覺悲愴。
正作彷徨,不知應當投何處纔好,忽然遠處就見一陣煙塵大起,想是有騎隊將至。
幾個大吃一驚,扯繮就走---這當口如何還會有整建制的西軍留存?也不消仔細分辨,當是東賊追兵無疑。
果不其然,煙塵裡竄出來百餘騎,旗號招展,赫然寫着“驍騎將軍斛律”的字樣!
裴果目力極佳,頓然認出,可不正是斛律光率部搜尋西軍殘餘至此?
宇文泰、王雄幾個固然膽戰心驚,裴果更是魂飛魄散---旁人追來也就罷了,自家幾個皆坐上等快馬,輕身逃遁,沒道理輸了給東賊。可那斛律光是何人?說他是天下第一神箭,也不爲過。但教他追得稍是近些,背後一箭射來,那就正經叫作索命追魂!
天曉得如何就撞上了這要命的煞星?沒奈何,爲今之計也只剩得拼命打馬一途,不作他想。
斛律光既能練出來神箭絕技,目力之佳,更甚裴果。他遮目望時,居然就認出了裴果的身影,已是大喜過望,再跑得一陣,豁然狂喜大呼:“了不得也!前頭正是宇文黑賊!”周遭東軍騎士一陣大譁,人人眼睛發紅,打起馬來,恨不得用盡全身氣力。
於是乎,平地裡恰似起了兩條黃龍,一小,一大;一逃,一追。
依着裴果原先的估計,此番跑個筋疲力盡多半是免不了了,可總也沒甚性命之虞罷。。。誰料運道背時,百般不順---就聽得噓律一聲悲嘶,宇文泰馬失前蹄,嘩啦就跌了下去!
主帥墜馬,大傢伙震恐之餘,紛紛扯馬搶來,就見宇文泰一個魚躍起了身,頭手上雖見少許擦傷,神采猶見奕奕,當是無虞。
裴果見狀,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可轉頭一看,頓然又作面色煞白---馬蹄隆隆,身後那條黃龍,近了。。。
十萬火急,這等當口,你說是殘酷也好,無情也罷,總而言之,幾個裡頭官銜最低的一名小校一躍下馬,扯轡而前,直遞到了宇文泰的手裡。
宇文泰也無半分猶豫,跳上馬就跑,裴果、王雄他等自是揚鞭隨上。風吹來,徒留那小校癡立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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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耽擱了這麼片刻,就教東軍追兵趕上來好大一截,尤其斛律光胯下也是名馬,此刻一騎絕塵,更是逼近到了百步之距。
烈風習習,不減斛律光半分目力耳聰。他睜目遙觀,默默唸叨,便知宇文泰他幾個已入自家射程,於是冷笑聲裡,全以腿力箍馬,遂得騰出雙手,摘寶弓、搭鐵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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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用回頭,裴果當是察出了異樣,心底一個咯噔,擡眼看時,斜前方宇文泰大呼小叫,正自死命催馬,渾然不察。
黑獺呵。。。
須臾之間,裴果便做了決斷,輕扯馬轡,黃驄馬雲步如飛,赫然平移出一丈有餘,正正移去了宇文泰的身後。
若自百步外斛律光處望去,那便是宇文泰的背影全教裴果一人一騎遮個嚴嚴實實,再也看不到一星半點!
斛律光大怒,右手使勁,寶弓便教拉出個滿月來,但一放手時,想必裴果難逃一死。可不知爲何,斛律光星目眯起,豁然又垂弓在側,並未引射,只在奮力催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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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猶然未覺,御馬之際,時不時還作左移右晃。身後頭裴果暗暗苦笑,手上使勁,黃驄馬如影隨形,總不離宇文泰正後之處。
百步開外,斛律光氣急敗壞,一時沒曾忍住,倒轉箭頭便去戳刺馬股,以期馬兒跑得再快上一些。不想手上勁道稍是大了點,箭頭入肉,竟爾刺出血來!
馬兒痛極,長嘶聲裡,雙膝一屈,直直就待往前仆倒!
斛律光追悔莫及,卻也無法可想,只得縱身一躍,好歹免於墜馬。滾得兩翻,再起身時,視野裡宇文泰、裴果幾個已是竄出好遠,將將就要脫離射程。後頭東軍兵馬尚遠,若要候到他等過來換馬,只恨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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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如滿月,箭似流星,斛律光終究是射出了手中箭!
天外有隕星之聲落來,黃驄馬上裴果長長嘆息,閉目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