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申時三刻,大行臺府裡陡然有人怪叫一聲:“果子!果子你在哪裡?”聽不見有人答話,他又高聲大喊:“來人!可有誰曉得裴公去了哪裡?”
喊話的這位,自然就是關西大行臺宇文泰,此刻他手持一封書信,神情焦急無比。
乃有從人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啓稟大行臺,裴公他昨日已攜了家小回去華州。。。大行臺莫非忘了?”
宇文泰一怔之下,拍着腦門喟然道:“哎,我。。。我真是個混賬東西。”揮手間,從人忙不迭退下去了。
斜陽已西,宇文泰情不自禁又舉起了手中信箋,餘香撲鼻,煞是好聞,娟娟小字素雅秀氣,每一個字都深深印入宇文泰的眼際。
“明月終是迴應我了,可我的心中,爲何這般惶恐?空落落的,好生難受。”
“她約我今夜相見,可是。。。她爲何會約在未央宮裡的椒房殿?椒房殿明明早爲荒棄,這已經奇怪萬分,況且此殿從前。。。從前可一向是歷代皇后所居之處呵。。。”
“若是果子還在,他旁觀者清,多半能替我指點迷津。可現在。。。哎,我的心好亂,好亂。”
天色,漸漸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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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晴,至夜時,天上便作月朗星稀。
飛閣輦道上赫然走下來關西大行臺宇文泰,徑入未央宮。百十個大行臺府鐵衛相隨,所到之處,宮中宿衛紛紛迴避,壓根就沒人敢上來盤問一句。
漸至宮北。
未央宮北邊的宮落早年曆戰亂而爲焚燬,迄今不曾修復,因此整個兒皆作黑黢黢一片,杳不見人跡,不過三五個宿衛站在高處值守。早有鐵衛上前,一發趕走。
宇文泰揮揮手,悉悉嗦嗦的腳步聲中,鐵衛們四下裡散了開去,鑽入夜色不見。宮落重歸幽靜,但這時若有人闖將了進來,那麼迎接他的,將是層層勁弩,以及排排森戟。
轉過雙闕遺蹟,前頭便見椒房殿。
宇文泰目光迷離,喃喃不止:“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當初宇文泰尚居未央宮時,椒房殿一片破敗,此時一看,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儼然已爲整飭一新,與周遭的瑟瑟蕭索大是格格不入。
幽幽紅燭透窗而出,不見半絲暖意,反生七分妖異。宇文泰的心,豁然沉了下去。。。
自雙闕至椒房殿,短短數十步而已,宇文泰卻似教人抽去了全身的氣力,步履蹣跚,許久才至。
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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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吒天下的關西大行臺宇文泰,定在了當場。
他全身上下十萬八千個毛孔,倏然全都起了雞皮疙瘩,有鑽心的刺冷戳在心尖上,一波,又一波。
他壓根就沒有正眼去看那一臉慌亂躲到了殿角陰影裡的天子元修,他的目光死死落在紅燭之畔,那靡靡愔愔的軟榻之上。
那一具白潔無暇的軀體,爲什麼如今瞧來,醜陋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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鑌鐵寶刀割下了天子元修的頭顱,吱嘎吱嘎,彷彿只是在宰殺道邊的一條野狗。
宇文泰拋去滴滴答答滿是血污的寶刀,冷得像天山上萬年不化的冰川:“爲什麼?爲什麼引我至此?”
“泰郎。。。”元明月嫣然一笑:“我猜,你真是極喜歡我的。若不如此,大約你真個是下不了手殺掉我,對麼?”
宇文泰如遭電擊,渾身抖動得厲害:“我連皇帝都殺了,天下我一個人說了算,我。。。我爲何保不住你?”
“泰郎,你雖是那天上的圓月,卻也少不了環拱的羣星。你總是要殺元修的,若再護着我這穢(空格)亂宮闈之人,那你成了什麼?”元明月的臉上,轉了苦笑:“爲了區區一個穢(空格)亂女子竟作弒君之舉,這等事傳揚開去,莫說關東人先要笑死,就是關中的星星們。。。恐怕也都要想着離開圓月了罷?”
宇文泰顫抖得愈加兇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元明月的語聲悠悠,婉轉動聽:“我這一生瞧着榮華富貴,可誰又知,我自小失去父母,幽禁到七歲才得重見天日,一路走來,受盡了世間白眼。天下人都豔羨我的容貌,可泰郎你知不知道,每一次我在你跟前時,我只覺着自慚形穢,我。。。只想走得遠遠的,看不見你纔好。”
啪嗒聲裡,宇文泰頹然跪倒在地,一世雄傑,竟至嗚嗚哭泣起來。
“泰郎,我不怪你,真的。”元明月緩緩披上一層輕紗,嘆了口氣道:“這腌臢世道,對女子實在不公。明月說起來貴爲公主,其實同那些青樓豔妓相比,又有甚麼不同?一樣都只是玩物罷了。我求泰郎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這世道好了。”
眼淚驟止,宇文泰擡起了頭,星眸裡一片深邃,杳不見底。
“對了泰郎,我阿兄他這人沒甚野心,也沒甚本事,還特別膽小怕死。他來做個傀儡,或許倒是能比旁人做得更好些,不是麼?”元明月的語聲陡然恢復了平日裡一貫的慵懶,咯咯笑着:“聽說我耶耶一心想當皇帝,若是阿兄真能遂了他老人家的願,那麼等我見到二老,說起來時,想必二老定會開懷大笑罷?”
“明月,我答應你。”宇文泰一字一句,重若萬鈞:“除此之外,你還有甚遺言?”
元明月淡淡一笑:“予我全屍,千萬莫要壞了我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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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正高,皎皎月華倒映在滄池的碧波水面,天上地下,恰好一對。
忽然嗚嗚風疾,水急波盪,於是月碎。
飛閣輦道之上,宇文泰舉頭望月:“願有來世,明月你。。。生不再爲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