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臘月十二,北風捲來,嗚嗚嗷嗷,令人心悸。
長安城未央宮裡,滄池碧水叫那北風吹皺,漾起了圈圈波紋。池畔孤伶伶站着天子元修,呆呆看着那迭蕩不息的池水,雖已凍得直打哆嗦,只是不走。
今日宮中特意安排了一場所謂“家宴”,長安城內凡元姓宗室俱爲受邀。爲了這場宴飲,元修花費了好大氣力,連席間說什麼話、分別與誰說、怎麼個說法,都作一再推敲。
孰料他以天子之尊,一等再等,等來的卻是諸如“身體抱恙”這般,一個又一個的託辭。到得最後,來的不過寥寥十數人,且俱都是無足輕重之輩,唯一一個有點分量的,也就是那空有“京畿大都督”虛名、實無半點兵力的元孚。
元修失望之餘,憤而離席,更於北風呼號中行走,不覺到了這滄池之畔。
暮色垂垂,天地蕭蕭,元修悲從中來,忍不住嗚咽成泣。
風勢不息,送來一陣腳步之聲。元修趕忙撩起衣袖去拭眼角,也不回頭,嘆了口氣道:“秀和(元孚表字),朕無礙。天色已晚,你不如早早歸去罷。”
“陛下,是我。”
只這輕輕一聲,教元修立時轉過了身去,臉上堆滿歡喜:“寶炬,你。。。你到底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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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石渠閣裡,燭火幽幽。
重又恢復了幾分神采的元修臉現戾色:“事到如今,只有鋌而走險!”
下首坐着元寶炬與元孚兩個。元寶炬聞言,駭然色變:“陛下。。。不至如此罷?”
“不至如此?”元修笑得悲苦:“寶炬你又不是不知,自打高賊在鄴城立了那僞帝,宇文泰對朕。。。嘿嘿,愈加棄如敝屣。我料想他已生了效仿高賊的心思,再等下去。。。直不知身死何處矣。”
元寶炬一陣默然。
元修便去看元孚:“秀和,你怎麼說?”
元孚面無表情,拱手道:“陛下說甚,臣照做就是。”
元修大喜,急忙轉過頭來,對着元寶炬道:“昔孝莊(元子攸)力弱,然奮力一擊,也得誅滅榮賊。寶炬你我兄弟齊心,放手一搏,未必就不能宰了那宇文泰!”
元寶炬當初曾爲西幸直寢,到了長安,自然而然就成了直寢將軍,掌宮中宿衛。石渠閣裡這兩位,元孚雖是個“空心”大都督,元寶炬手上倒是真真正正控着三五百羽林,這也算是元修碩果僅存的一丁點武力了。
元寶炬苦笑道:“孝莊固然誅去了榮賊,最後還不是教縊死在三級佛寺?陛下如今身在長安,譬如身陷囹圄,周遭全是宇文泰的爪牙,哪怕真個僥倖除去了宇文泰。。。寶炬敢問,其後又當如何?”
元修豁然一站而起,面色兇戾,獰笑着道:“左右都是個死,拉個墊背的豈不最好?或許天命在我,那宇文泰一朝暴斃,我便否極泰來,也未可知。”
元寶炬一臉愁苦,正待再勸時,元修已是湊將近前,臉上似笑非笑:“朕意已決,擇日誘宇文泰進宮,摔杯爲號,寶炬與秀和即引羽林沖出,亂刀砍死此賊。寶炬,你可有異議?”
元寶炬冷汗如雨,無力斜倒。半晌,他嘆了口氣,一臉頹然:“臣。。。謹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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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三,勾連建章與未央兩宮的飛閣輦道上,一衆值守武士皆作識趣,遠遠躲開,唯餘關西大行臺宇文泰與大行臺尚書左僕射、華州刺史裴果二人其上。
雲遮霧障,陰雨綿綿。飛閣輦道上隱約傳來爭吵之聲,武士們面面相覷,各自一點頭間,躲得愈加遠了。
“黑獺!你莫要再騙自己了,好不好?”淅瀝雨聲蓋不住裴果的嘶吼:“你心知肚明,你與那元明月有緣無份,一味強求,徒然取禍耳。不若就此放手,反作心安呵。”
“你走!你趕緊走!”宇文泰背過身不肯面對裴果:“我原說不想見你,你又非要跑來惹我,何苦來哉?”
裴果氣苦,一跺腳,拂袖而去。
天地間仿若只剩了宇文泰一個人,他高踞雲端,癡癡望着遠處那碧玉瓷盤也似的滄池,喃喃道:“明月,我三番五次託人給你帶話,你。。。做甚就是不肯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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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四,陰雨依舊。
前日自未央宮回來之後,元寶炬便將自個鎖在屋中不出,不吃不喝,哪個來敲門都教他一通罵走。
元明月聽說,心裡擔憂,當下跑來探視。輕輕敲門,才說得一句:“阿兄。。。”便聽得“吱嘎”一聲,那門兒居然就打開了。元寶炬站在門後,一臉訥訥:“明月。。。阿兄正要去找你,進來說話罷。”
想來這兩日元寶炬獨居幽室,已是琢磨再三,想了個通透。他先將元修欲謀宇文泰的計劃和盤托出,接着竟哭泣起來,嗚嗚道:“陛下已然瘋了,可阿兄。。。阿兄不想陪着他死呵。明月,阿兄知道的,其實你心裡也恨透了陛。。。元修,對不對?明月,你行行好,救救阿兄,救救阿兄好不好?”
元明月一滯:“我救你?我如何能救你?”頓了頓,又道:“阿兄若是擔心禍及自身,大不了早早去找宇文大行臺,一五一十交代個清楚便是。”
“世人皆謂我是元修心腹,他宇文泰如何肯信了我?”元寶炬哭哭啼啼,只是不休:“萬一宇文泰暴怒之下,遷怒於我,阿兄這小命。。。可就不保呵。”
元明月緊咬朱脣:“阿兄,你到底要明月做甚?”
“我知宇文泰的心中,猶然對你念念不忘。”元寶炬趕忙湊近過來:“明月只需手書一封,就說願與他再續前緣,順便將元修之謀透露給他,則宇文泰歡喜感激之餘,定會愛屋及烏,就此放過了阿兄。”
“阿兄。。。”元明月垂着頭,幽幽道:“方纔你說我心裡恨透了元修,你說的實在沒錯,我當真好恨。我恨元修,堂堂天子,卻以權勢逼我就範,以致違逆人倫。可我也恨自己,終是我貪慕虛榮,心志不堅,纔有今日。。。”
元寶炬怔怔看着元明月,一時也不知該說些甚麼纔好。
元明月擡起頭來,悽然一笑:“這一具殘花敗柳之軀,我自個都覺着臊得慌,又何必再去惹人家宇文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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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五,天色放晴。
元寶炬自屋裡出來,一臉的失魂落魄,走路都帶着踉蹌。
至中庭時,元明月喊住了他。元寶炬木木轉過身來,豁然間眼前大亮---原來元明月今日盛裝在身,敷粉施黛,當真叫明眸皓齒,美絕人世。
玉手纖纖,赫然拈着一封用火漆封了口的信箋。
“明月。。。”元寶炬顫聲道:“你。。。你改主意了?”
“你將此信交與宇文泰罷。”元明月淡淡一笑:“記好了,今日必得交到他的手中,可不許晚了。”
元寶炬喜出望外,忙不迭連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