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雄踞長安,高歡坐鎮晉陽,這北朝天下,儼然作了個雙雄會。偏偏有人不這般想,欲以諸般手段奮爭,至不濟先成個三足鼎立。
要說這人,其實反倒來頭最大,他這般作想,實也無可厚非,甚而有些委屈才對---不消說,這人自然就是當今魏國天子,身居洛陽的元修。
休說元修本就心懷大志、胸負機謀,既是身爲天子,又有誰人甘爲權臣控握?何況與元子攸那時相比,元修目下的情勢,實謂好上太多:
一者,彼時爾朱榮廣有天下,杳無匹敵;而今日之高歡,實遭關中制衡。
二者,彼時元子攸手中幾無一兵一卒,連宿衛及京畿禁軍也多半控在爾朱氏手中;而今日之元修,除開斛斯椿現成一軍之外,又趁着高歡攻打爾朱兆無暇南顧之機,開了內孥使勁招兵買馬,甚而廣納諸爾朱敗部,雖說這些個兵馬良莠不齊,戰力難辨,好歹已擁兵七八萬之巨。司隸之內,高歡不能插足。
三者,彼時爾朱世隆、元天穆等在洛陽一手遮天,朝綱全爲爾朱氏說了算;如今雖說泰半政令也由晉陽大丞相府所出,終究這洛陽太極殿上還坐着一位元家天子,時常開起金口來,孫騰、司馬子如之流可無力相抗。不久前高歡倒是效仿爾朱榮,把自個的女兒高荷嫁了給元修做皇后,可此女只是有些善妒罷了,遠不及爾朱英娥跋扈,瞧着也從來沒甚心思干涉政事。
四者,爾朱榮以一己之力,翦除胡太后亂政,掃滅葛榮百萬亂軍,平定河北關中,力鎮元顥之叛。。。若非一場河陰之變傷了天下士族之心,後來又陰謀篡位,他實在可謂力挽社稷,功高蓋世。反觀高歡,一向名不見經傳,直到韓陵山一役,方始名震天下,如今正所謂驟得高位,可遠遠比不得爾朱榮那時地位穩固。正因如此,大河之南,除開侯景等少數高歡安插進來的釘子外,其餘諸州,多數還是心向天子。而高歡本人,雖不好猜他或許內心惴惴,再怎麼說也遠不如爾朱榮專橫,明面上的事情,總還都說得過去。
最末,南邊那樑主蕭衍醉心佛事,越老越沒了銳氣。從前主動攻奪壽陽、渦陽的往事就不論了,單說元子攸那時,也還曾派出白袍軍幫着元顥掀起過滔天大浪,到了今時今日,整個兒就一風平浪靜,頂多不過是邊境上有些個小打小鬧,無傷大礙。既如此,洛陽若真個有一日要與高歡爭鋒時,不至腹背受敵。
凡此種種,元修心中,如火如荼。
永熙三年(樑中大通六年),正月裡上元節才過,天子元修即召一衆心腹至明光殿議事,計有南陽王元寶炬、司空公斛斯椿、散騎常侍蔣進、宗室元仲景及元孚元信兄弟等。
這裡頭元寶炬與斛斯椿自不必說,蔣進因善於揣度元修心思,頗得元修歡心,近日也爲拉進了核心陣營。元仲景在元子攸朝曾短暫做過一陣御史中尉,因其“忠王事、性嚴峭,京師爲之肅然”,又因其喜駕赤牛,時人號爲“赤牛中尉”,算是個有能耐之人,元修自是加意籠絡。元孚本爲冀州刺史,後因高歡入據,遂爲趕走,自然與高歡不睦,其庶兄元信、麾下孟都、潘紹幾個都是忠心耿耿之輩,說起來與宇文泰還有些交情---當初冀州爲葛榮攻破,他幾個一發作了階下囚,若非宇文泰仗義執言,他幾個多年前早該死在了冀州。
此刻衆人齊至,獨獨缺了一個元寶炬。
這寶炬。。。如今已是羣臣之首,怎麼還總是這般懶散。元修眉頭一皺,正待喚人去催,就聽殿外頭一陣吵吵嚷嚷聲傳進來,可不正是元寶炬的聲音?
元寶炬進得殿裡,嘴裡頭兀自嘟囔不止,衆人看他時,面紅耳赤、衣衫不整。。。倒像是剛與人動過手不成?
果然元寶炬走到近前,一張嘴就道:“氣死我也!孫騰那個賊廝鳥。。。”
原來方纔元寶炬攜着胞妹平原公主元明月一同前來,路上恰巧撞上了孫騰。本來也就是相互寒暄一句的事情,結果孫騰舉止傲慢不說,居然還對元明月出言調戲,元寶炬怒氣上來,上去就是一頓老拳。
孫騰料不得堂堂南陽王竟也會做出這般市井粗人之舉,冷不防捱了幾拳,打出一頭一臉的血來。孫騰雖是氣極,到底不敢還手,乃拋下一句狠話而去:“元寶炬你等着,自有高王治你!”
衆人聽完,表情各異。
元修面色沉靜,第一句話只問:“明月。。。可曾受驚?”
“倒是沒事,這會兒應該已是到了太妃處。”
“那就好。”
元仲景性子嚴峻,早是怒意滿面:“當街戲弄公主,這還是人臣麼?”
元孚也爲恨恨:“聽聽,自有高王治你,這是何等無禮?簡直僭越!”
“有其主方有其僕。”蔣進連忙接口:“說來說去,總還是高歡僭越!”
元修冷哼一聲,黑臉愈黑,其意自明。
斛斯椿不失時機,一錘定音:“主辱臣死!趁着今日大夥兒聚齊,怎不爲陛下分憂?”
元修面色稍霽:“法壽今日不妨暢所欲言!”
“喏!”斛斯椿一張口時,娓娓道來,其目標明確,條理分明,又豈是今日才臨時得來?好在大夥兒心思差不多,自然看破也不說破。
其一曰連橫關中。衆皆稱是,並無異議。
其二曰打擊異己。依舊是無異議。
其三曰拉攏人心。說到這一條時,爭論不少。
先是元寶炬言:“高乾高昂四兄弟入京久矣,本欲倚爲陛下臂膀,然其整日與高歡黨徒廝混一處,實不知其心意所在,未知。。。該如何處之?”
元仲景一挑眉毛:“君不見爾朱天光故事乎?”
“有理!”一旁元孚點頭:“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高字來。”
元修想了想,說道:“高家兄弟曾於孝莊(太昌年間元修給元子攸上的諡號)跟前泣淚拔劍,誓以必死,朕觀之,不似作僞。。。這樣罷,改日朕親召高乾,誠心傾談,望其能夠明志。”
接下去,居然說到了孫騰。
卻是斛斯椿提議,既然孫騰對平原公主垂涎三尺,不如索性遂了他的願。萬一竟能把孫騰這條大魚給拉攏了過來,明裡暗裡裨助之大,實不可估量---這也難怪,斛斯椿平生只重權柄,女色於他,若說能交換些實錘,實在是覺着頗爲划算的一樁事體。
孰料話纔出口,元寶炬固然跳腳大喊:“不可!我恨不得打死了這廝,如何還肯把妹子嫁了給他?”連天子元修都一改沉靜臉色,板着面孔道:“天家顏面何在?如此縱容,豈不教高歡黨徒愈加跋扈?”
斛斯椿悻悻然閉上了嘴巴,腹誹不已:先前你兩個處處求人時,這平原公主還不是常常出來獻歌飲酒?怎麼這會兒突然就變金貴了。。。
計議已定,各自散去。元修獨留元寶炬一人,對他說道:“寶炬呵,你還是魯莽了。今日你打了孫騰,那高歡必不肯善罷甘休,來日還不知要使些甚手段來對付你。”
“那可怎麼是好?”元寶炬臉色大變,又驚又恨:“孫騰無禮,他欺的可是明月呵!陛下。。。陛下爲我做主!”
“爲今之計。。。”元修聲音低沉:“我自會爲你做主,不過些許委屈,怕是免不得了,你有個準備也好。”
元寶炬聞言,一陣鬱郁。
元修又道:“對了,法壽雖然能幹,惜與關中之人好像合不大來,故而我屬意由你來主理關中事,如何?”
元寶炬復又雀躍:“敢不效死?”
“你打算怎麼做?”
元寶炬想了又想,忽然露出些忐忑面色,說話也甚是支支吾吾。
元修不耐煩起來:“有話就說,做甚吞吞吐吐?”
元寶炬便壓低了聲音道:“其實今日斛斯法壽說的,倒也不無道理。。。”
元修勃然大怒:“元寶炬你在胡說八道個甚?讓明月去侍奉孫騰?我。。。”
“非是孫騰!非是孫騰!”元寶炬兩手亂擺,忙不迭叫道:“我指的,實是關中宇文泰!”
元修一怔:“宇文泰?”
元寶炬連連點頭:“陛下莫非忘了,當初在景樂寺裡,還有彼時的平陽王府中,那宇文泰看着明月的眼神了麼?”
“這事兒我聽你說過。。。”元修目光閃爍,猶猶豫豫:“只是。。。”
元寶炬一咬牙,高聲叫道:“陛下若肯答應了我,我必教宇文泰死心塌地,爲我大魏效忠!”
元修全無平時的果決,還在踟躕:“可是明月她。。。”
“此皆權且之計罷了,待陛下重振社稷,天下在握,宇文泰又如何能與陛下爭逐?”元寶炬陪着笑道:“陛下寬心,明月她永遠都是陛下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