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討平關西的同時,高歡可也沒閒着。
四月中開始,高歡便令自東、南幾個方向同時進攻晉地,奈何爾朱兆與慕容紹宗守得嚴實,屢攻不利。到七月裡時,天氣蹭蹭上冒,熱得實在不像話,軍士叫苦不迭,高歡只得暫退。
消停了月餘,高歡在鄴城大造聲勢,說要即刻再攻晉地,弄得爾朱兆好是一番緊張,親赴前線督戰。結果爾朱兆巴巴等了半個月,鬼影子也沒撞見一個,氣得他破口大罵。
爾朱兆便率部回去晉陽,到了汾陽王府,屁股還沒坐熱,鄴城的線報送至,又說高歡將要出兵。爾朱兆不敢怠慢,兵不卸甲,復又一個來回,到了發現,原來依舊是則假消息。
如是者四。
爾朱兆苦不堪言,把高歡十八代祖宗一發問候了個遍,自此躲在晉陽不肯再出。慕容紹宗一次前來晉陽時,提醒爾朱兆還是要多加警惕,卻被爾朱兆一頓臭罵,怏怏而去。
高歡虛張聲勢疲敝爾朱兆的同時,又親自操刀,施以分化之策。河北的細作、間客不斷滲入晉地,許多晉地軍將、政要皆爲收買,一時間彈劾慕容紹宗在晉南擁兵自重的奏書不絕。
爾朱兆漸漸生疑,又因高歡長久不攻,他心中實已懈怠下來,本就覺着晉南之地用不着這許多兵馬駐防,徒費錢糧。於是乎,爾朱兆假稱北部空虛,令慕容紹宗分兵來援,藉以試探。慕容紹宗果然以“南部防備尚且不足,不可分兵”爲由,嚴辭拒絕。
爾朱兆大怒,當場下令擼去慕容紹宗的都督晉南諸軍事,不久又把慕容紹宗遠遠趕去西河郡(大抵今呂梁市一帶),當個小小的郡都尉。
高歡說是虛張聲勢,實則兵馬輜重全在暗暗準備。十一月裡,萬事俱備,遂趕在第一場冬雪降臨之前,突然發動總攻。
諸軍齊出,浩浩十數萬。入晉陘隘,無論大小,皆令猛攻不歇。
爾朱兆兵馬早爲懈怠,猝不及防之下,既嫌力有不逮,又恨顧此失彼,於是各處防線先後失守。十一月底,高歡大軍諸路並進,齊入山西。
爾朱兆魂飛魄散,乃令大肆劫掠晉陽城,擄着財貨北逃秀容川去了。
高歡遂得晉陽。
此番再來,高歡身份地位乃至心境早與往時大相徑庭,乃悠悠然然,將晉陽城及周遭逛了個遍。登高望遠,不由得讚不絕口:“山川形勝,更皆高屋建瓴,河北河洛盡在腳下。。。嘖嘖,此真帝王之資也!”
當下高歡動了心思,令各路兵馬恪守軍紀、秋毫無犯,又發放糧帛、賑濟民衆。晉陽士民苦爾朱氏久矣,不久前又爲爾朱兆搶個精光,正愁日子沒着落,這時忽得高歡好處,頓然感激涕零,全爲歸心。
高歡即令平毀爾朱兆的汾陽王府,取其土木建材,擴建故太原王府,以此爲大丞相府,不歸鄴城。自此之後,天下政令皆由晉陽所出。
不久,已爲高歡納爲側妃的爾朱英娥帶着弟弟爾朱文略搬回晉陽,住進了熟悉又陌生的大丞相府。高歡每日裡與爾朱英娥悠遊嬉戲,連政事都很少過問。
不少人前來勸諫,說是爾朱兆尚在、隱患猶存云云,高歡一撇嘴巴:“急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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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秀容川裡張燈結綵,歲末的聚宴將起。這是爾朱部歷來的傳統,爾朱兆也想借此消愁,故而雖有人勸諫要當心高歡來犯,他卻滿不在乎:“年節將至,怎合用兵?何況外頭的積雪高得都能把人給埋了,高歡又沒長了翅膀,如何能來秀容川?”
來人怏怏而去。爾朱兆看着眼前燈火輝煌,忽然嘿嘿一笑,雙目中全是落寞:“晉陽搶來的財貨無數,若是還沒及花光,人卻先沒了。。。嘿嘿,豈非無趣的很?”
於是大宴三日,秀容川裡,人人喝個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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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撲面,冷到了骨子裡,騎馬疾馳中的討賊大都督竇泰卻似恍若未覺。他手上抖繮不歇,心中卻猶在回憶從晉陽出發前的那晚,大丞相高歡拉着自己的手,對所有人高聲說道:“阿泰就是我高歡的手足!就是我帳下第一個悍將!他若不能取了爾朱兆的頭顱回來,天底下就再沒有旁人能辦得成!”
一念至此,竇泰就覺着全身火燒一般的灼熱。忽然他大吼一聲,猛然一把扯開了胸前甲襟,赤坦的胸膛露出來,任憑風雪擊打,鐵一般的堅昂。
“必勝!”討賊副都督莫多婁貸文雙目噴火,長槊舉過頭頂,嘶吼不絕。
“必勝!”全關東最精銳的三千甲騎瘋了一般,吼叫聲能蓋過佈滿天空的重重烏雲。
長矟深的積雪擋不住他們,秀容川陡峭的山勢也攔不住他們,兩日一夜間,竇泰與莫多婁貸文領着三千精騎冒雪急進三百里。永熙二年的最後一個白天,一萬兩千只鐵蹄從天而降,將秀容川歲末大宴的燈綵踏作了絲絲碎片。
爾朱兆餘部非死即降,他本人一路逃到赤谼嶺,終爲竇泰追及。
長嘆聲裡,爾朱兆一刀砍死自己心愛的白馬,自縊於樹。竇泰斬其頭顱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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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朱兆既死,消息傳出,晉地殘餘無不急吼吼趕來晉陽大丞相府投誠。又因爾朱英娥與爾朱文略這對姊弟爲高歡作門面,即各地殘餘爾朱式部族,亦爲歸心。
慕容紹宗自西河郡而來,一臉訕訕,高歡卻哈哈大笑:“紹宗何來之晚也?”高歡惜其本領,愛其忠誠,遂表爲遊擊將軍,仍以其領建州刺史,坐鎮高都(今山西省晉城),爵位索盧縣子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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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樑中大通六年)的第一場春雨落下來時,晉陽城的大丞相府裡,爾朱英娥正懶洋洋躺在高歡的懷裡。她一張朱脣離着高歡的耳朵極近,輕輕啓時,吐氣如蘭:“高郎,我問你,你爲何對我這般好?”
“嗯?我又怎了?”
“你把文略封作了樑郡王,還讓他承繼耶耶的酋領,我很歡喜。”
“天柱與我,當初也有知遇之恩。”高歡呵呵笑道:“爲禍的是爾朱兆,又不是你爾朱全族,我封文略爲王,以繼爾朱餘部,那也正常的很。”
“哦?”爾朱英娥眼波流轉,媚態百生:“真的只是因爲如此麼?”
高歡就覺着魂兒也出來了,一字一句道:“英娥可知,自洛陽見你第一眼始,我這一顆心,就再也不曾收回來過!”
“高郎,高郎,我。。。”
“英娥無須多說甚,只告訴我,你可快活?”
春雨滴答,爾朱英娥看着窗外那一叢開得正盛的連翹,想起這花兒正是多年前自己死活拖着耶耶一起,手把手種下的。往事如夢似幻,離愁已然歷多,可今日。。。今日還能看着這一叢金燦燦的連翹花,身邊人又那般的實實在在,於是她輕輕一笑:
“這般歲月,哪怕只過上一日,英娥也已足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