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有女 353 亡逝之哀
第二天早晨,元意醒得並不晚,但是旁邊已經沒有了蕭恆的人影,伸手一摸牀榻,涼涼的,不知道離開了多久。
“城外如今是什麼情況”
給鴻奴喂完早膳,元意便把淺碧招來問話,她幾次想去城牆看看,但是又怕給蕭恆惹麻煩,都被淺碧給勸了下來,如今情勢嚴峻,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看到元意眼中的焦急,淺碧也沒有瞞她,“夫人,突厥人攻城了。”
今天一大早,突厥人不知道是因爲得到晉陽調遣出兩萬士兵的消息,還是巧合,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攻城戰爭,如今雙方正在廝殺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
元意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心中頗是不安寧,轉來轉去好幾圈,才終於停了下來,看向淺碧的眼睛,“我想去看看。”
淺碧遲疑了一下,但是看到元意志在必行的眼神,卻不得不妥協下來,“夫人想去也可以,但是必須多帶些侍衛保護着。”
元意自然應允,她還沒有衝動到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地步。
何爲戰場拋頭顱、灑熱血,一將功成萬骨枯。兵器的碰撞,廝殺的吶喊,像是一重重的山峰黑壓壓地籠罩在城牆上。
元意翻身下馬,看到的就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場景,一茬又一茬的突厥人從雲梯中攀爬上了城牆,雖然很多人在攀爬的過程中被石頭或者羽箭擊落,但是依舊有不少的漏網之魚爬上牆頭,與上邊的士兵廝殺。
手起刀落之間,噴濺而出的有突厥人的血,也有晉陽士兵的血,倒下的身軀不計其數,擂鼓的咚咚聲鏗鏘有力,卻又像一曲悲鳴,哀悼那一個個在戰爭中逝去的鮮活生命。
元意只是站在城牆下,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許許多多受傷的士兵被人放在擔架上匆匆從她身邊跑過,依稀可以看到他們年輕而稚嫩的臉龐,眼中的悲涼卻是怎麼也止不住。他們受傷或輕或重,但是毫不例外都是滿身鮮血,像是從血海中撈出來似的。
她的心神劇震,這些年輕的士兵,說不定她曾見過,或者又是那是偷偷在營帳旁偷瞄她的少年,他們有少年的熱愛和情懷,嚮往着美好的日子,卻在戰爭失去了生命,何其悲哀。
“帶我去安置傷員的帳篷吧。”元意本來想着看一下戰況就回去,但是,此情此景,讓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躲在後方享受着這些可愛的人兒的捨命的付出,她必須要做些什麼,哪怕微不足道。
淺碧執拗不過元意的性子,只好帶着她穿過來來往往的人羣,來到了安置傷兵的帳篷。
那是寬大而灰撲撲的帳篷,元意剛一拉開帳篷,就有一種濃郁的血腥味撲鼻而來,還帶着濃郁的汗味,難聞到令人幾欲作嘔。她皺皺眉,忍住胸中的翻騰而起的不適,觀察着帳篷裡的情況。
裡面滿滿地堆了傷員,因爲牀位不夠,有的傷員甚至只能被安排在地上,所以整個空間顯得嘈雜擁擠萬分。
軍醫來來往往地忙碌着,滿頭大汗,專心地治療着手下的傷員。只是軍醫的再多,也比不上傷員的數量,有的傷員根本就不能分配到軍醫,只能流着血,有氣無力地呻吟着。
元意作爲一名女子,而且衣着還算整齊光鮮,帶着婢女和侍衛如此突兀地出現在帳篷裡,在忙碌的人羣中十分顯眼。
她梳着婦人的妝容,容貌精緻絢麗,根本就不像是會出現在這裡的人,大家只當是哪個貴族婦人因爲好奇,或者是爲了彰顯她慈善的心腸,來此裝模作樣,心中甚是反感。
其中就有一個鬍子花白的軍醫就不悅地皺眉,不客氣道:“夫人,此處髒污,你還是請快些離開,免得讓你受了驚嚇,反成我等的不是。”
他們平日裡最是反感這類婦人,添亂不說,還妨礙他們救人。也許在他們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眼中,這些士兵的命賤如螻蟻,但是在他們大夫眼中,都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淺碧自然不會讓人誤會元意,連忙解釋,“大夫,這是都督夫人,特地來此探望傷員的。”
元意在軍營出現過,不少士兵也認得她,這下仔細觀察了她的面容,才終於確定眼前的人真是那個尊貴高華的都督夫人,皆是驚喜,又是激動地喊了起來,“都督夫人。”
大概那軍醫也聽過元意的名頭,臉上有些尷尬,元意見此,連忙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布帛,對着手下的傷員包紮起來,衝他微微一笑,“大夫,我是來幫忙的,希望大夫不要嫌棄。”
那軍醫看她面對鮮血直流的傷口也沒有半點不適,包紮的手法也還算專業,也不再做聲,又因爲實在缺人,有人在一旁幫忙他的速度也可以快上許多,嘴脣蠕動了一下,就默許了元意留下來。
既然元意都親自帶頭,淺碧等人也沒有乾站着的道理,紛紛過來幫忙,他們處理的傷口的手段比那些軍營學徒還要專業,速度甚快,帳篷中總算沒有那麼忙亂。
帳篷裡的傷兵都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都督夫人,以前都只是遠遠地偷看一眼,不敢接近。在他們的軍營中,許多人偷偷喜歡着她,這樣一個美麗、和善又有能力的女子,值得每個人心存嚮往。又因爲她是都督夫人,所以他們心存尊重和敬畏,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瀆。
然而此次此刻,她臉上帶着暖暖的微笑,毫不嫌棄地替他們處理傷口,擦拭着連他們都難以接受的鮮血,小心而又輕柔。
他們突然覺得一陣溫暖。
每一個作爲衝鋒陷陣的士兵,他們的身份都是很低,他們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成爲一名士兵,或是心甘或是不願,在沙場上用性命來堆積一個未知的結果。
一旦站上了戰場,就註定了他們必須爲了身爲男兒的尊嚴而奮力搏戰,他們爲了守衛家國而戰,每一刻都有可能是是血濺沙場、馬革裹屍的後果。
現在,他們血灑沙場,最後被擡回這個狹窄的空間,在幽閉的環境了,連一直堅守的男兒的鐵骨也開始動搖,在戰場上的能夠英勇無畏的他們,此時卻因爲身體上的疼痛,而丟掉了傲骨,有氣無力地哀嚎、呻吟。
而那個面帶笑容的女子此時出現在這個帳篷裡,好似一陣光芒突然投射如一直幽暗的天地裡,帶着希望的憧憬和美妙。
這是他們有人可能一輩子都無可企及的貴人。而現在,那個美如神仙中人的女子,就這樣毫無芥蒂地替他們擦拭着額角的汗珠、包紮着身上的傷口,溫柔的就像他們家中的妻子與母親。
很快地,帳篷裡的哀嚎聲漸漸低了下去,受傷的士兵們都視線放在那個女子的身上,看着她臉上的笑容,連身上的疼痛都似乎能夠減輕似的。
白鬍子軍醫察覺到傷員們的變化,看着正在認真包紮傷口的元意,暗中點頭。就算都督夫人只能幫些小忙,能有她在這,安慰士兵情緒也是好的。
元意正替一個士兵包紮着傷口,他傷得很重,被流箭射中了心口,流了很多血,現在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的臉色蒼白,眼中佈滿了淚水,充滿了絕望。
他緊緊地抓住元意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渺茫的稻草,絕望中帶着悲哀的希冀。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是不是我就要死了可是我還沒有回家,明明我答應了我家阿姆的,承諾說我一定會回去的。我一定會回去的,以一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的身份回去從此以後,她就不用再受苦了,因爲她的兒子有了出息,可以讓她享福了。”
說到此,他停頓了許久,身虛力竭。
“可憐我家的阿姆,白髮蒼蒼,身體虛弱,每天還要堅持到村口等着我回去。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夫人,你能不能,求你能不能告訴我家阿姆,我已經不能回去了,叫她不要等我了。小心晚風寒涼,傷了病體。”
元意看着他希冀的眼神,帶着對自家母親深深的眷戀和關心,只能朝着他拼命地點點頭,眼淚也終於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躺在病榻上的男子,還那麼年輕,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尚未消退的嬰兒肥,帶着滿滿的稚氣。
可是,現在他這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的在她的面前漸漸消逝,帶着他對自家阿姆的那位完成的承諾與遺憾,歸於生命的終結,了無生息。
那士兵看到元意點頭,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微笑,輕聲道了一聲“謝謝”,懷戀地看着帳篷外明媚的陽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這種思念親人的感覺,她的感受是最深不過了。看到他躺在席上漸漸冰涼的身體,她不禁想,是不是在某一天,她也會像眼前的人一樣,像抓着一個救命稻草一樣抓着一個陌生人的手,託她帶着臨終的口信,讓她告訴自家的父親,不用再等她了。因爲她已經魂歸西天,再也回不去了。小心天寒風大,傷了病體
元意忍不住哽咽出聲來。
因爲一個生命的逝去,軍帳裡的氣氛更加沉寂,染上了深深的哀愁。
那個士兵的今天,何曾不是他們的明天戰爭的陰雲籠罩這他們,朝不保夕的生活,所謂死亡,只不過是早一天與晚一天的差別罷了。
元意問了帳篷裡的人,有沒有知道那個士兵的家處何地的。不料大家紛紛搖頭,竟沒有一個人知道的。
軍隊裡的士兵都是來自天南地北,有着許多人都不知道的小地方。剛剛犧牲的士兵剛來沒多久,平日裡孤言寡語,甚少與人交談,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來自何處。
元意看着那個臉上帶着一絲微笑的士兵,突然心中用上一絲悲哀。
客死他鄉,魂無歸處,他那不得安置的靈魂,在這虛空中飄蕩,可會覺得寂寞
還有在那個不知角落的某處,是否也有着一個白髮蒼蒼的慈母,每日拄着一根柺杖,早晨從家裡出門,踽踽然走到村口處。
她倚着樹,吹着風,在一日的辰光流逝中,緊緊地盯着村道的羊場小路,期待那個刻骨銘心的聲音漸漸出現,直到初陽升起到夕陽落下。
再在夕陽的餘暉中,懷着失望,踏上她已經走了無數遍的路途。心裡思量着,明天,也許要起的早點,也許她等得久點、時間多一點、湊足了時間,他的兒子也該回來了吧。
老天啊,就要她兒子快些回來吧,現在,她已經覺得有些力不從心,連道路都在一日到一日中變得漫長,難以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