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鳥鳴醒來的清晨,何雅琳微睜開眼,慢慢轉了個身,半夢半醒間,一雙玉藕似的胳膊下意識地往旁邊伸了過去,結果卻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摸到,不禁讓她倏然清醒過來。
二少爺呢?昨晚他們明明是一起睡下的,怎麼人卻不見了。
何雅琳坐起身來,見自己的身邊空空如也,連被褥都沒有了,不免微微詫異,她一把掀起簾子,喚來芸曦,詢問一二。
“二爺去哪兒了?”
他們成親小半個月來,他還從來沒有起得這樣早過。
芸曦有些欲言又止道:“二少爺去了桃姨娘那處,她昨晚突然說肚子疼,二少爺聽了消息就過去看了看……”
何雅琳的臉色微微陰沉,隨即又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肚子疼呢?桃姨娘有沒有事?”
芸曦無奈地搖搖頭:“聽說只是不小心抻了一下,並無大礙。”
何雅琳臉色變得更難看了,既然沒有大礙的話,朱錦綸如何還要留宿?想來,一定又是被她給絆住了腳,想回也回不來了。
芸曦見她臉色不太好看,忙小聲勸慰道:“小姐可要放寬心些,奴婢伺候您梳洗可好?”
那桃姨娘看着就不是個省油的燈,往後這樣的事,只會多不會少,如果小姐處處在意的話,豈不是要氣壞了身子,實在不值得。
何雅琳穿戴一新過後,便過去給長輩們請安。
朱錦綸稍微遲了片刻,何雅琳向他微微一笑,隻字未提,早上他不在的事。
原本朱家的規矩是早上要全家人一起來到上房用早飯,兩房的人都要整整齊齊地過來給朱家二老請安,除了出門在外的大少爺朱錦堂出外,今兒早上人算是來得齊全了。
何雅琳作爲新媳婦,自然要多聽少說,表現得越低調越好。她不言不語地坐在一邊,神情溫順,耳朵裡聽着長輩們閒話幾句,時不時地擡起眼睛掃視一圈,看看衆人都在做什麼,又是何種表情。
一家人相互見了禮,老太太便吩咐下人們擺飯,朱峰和黎氏一人一個親自攙扶着兩位老人,來到正廳吃飯。
因爲人多看着熱鬧些,老爺子便提議大家不要男女分席而坐,都坐在一個桌上子吃飯。
何雅琳見狀,不免眉心微動。
沈月塵和何雅琳同爲孫媳婦,入席的位置自然挨在一起。
沈月塵先是一臉溫和對着她笑了笑,隨即便讓春茗把明哥兒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讓他安安穩穩地坐好。
明哥兒不喜歡黎氏身上的香粉味,伴着那樣的味道,他沒法好好享受這一桌子美味的食物。
沈月塵挺着肚子,還要親自照看着明哥兒,何雅琳坐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不免心生感慨,做人家的繼室,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明哥兒的嗅覺靈敏,只需皺了皺鼻子,就能分辨出何雅琳今天擦的是茉莉香粉。
丫鬟們盛出一碗湯遞給沈月塵,沈月塵舀起一勺輕輕地吹了吹,便喂到明哥兒的嘴邊,卻見他一直偏着頭望向何雅琳,微微一笑提醒道:“明哥兒好好吃飯,別總是一直盯着你的新嬸嬸看,會讓人不好意思的。”
明哥兒聽話地收回了目光,乖乖地張開嘴,把羹匙裡的湯水喝了個乾淨。
何雅琳從來沒有見過像明哥兒這樣胖乎乎又可愛的小傢伙,他長得很漂亮,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一眨一眨地,像是想着什麼事情似的。
明哥兒是朱家的寶貝疙瘩,平時總是被大家衆星捧月一般地抱着摟着,何雅琳很少有機會可以和他親近親近。
偶爾,想要逗弄他幾下,但明哥兒總是表現得愛理不理的,讓她不得不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
柴氏見了,只是對她微微笑道:“明哥兒這孩子認人,平時最粘的就是孃親了,旁人想多抱抱都不成。”
何雅琳含笑道:“長嫂慈母情懷,連吃飯這樣的小事,都要親力親爲,可見心裡對明哥兒有多麼地疼愛了。”
她無心巴結,只是想要把話說得好聽點而已。
不過,沈月塵到底不是明哥兒的親生母親,只是繼母。
何雅琳忍不住在心裡默默地想,她如今這樣疼愛明哥兒,想來不過也是爲了在長輩們面前做做樣子,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怕是不會如此了。
何雅琳進門之後,便格外留意着沈月塵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她知道,朱家人一定會把她和沈月塵放在一起相互比較。
畢竟,她們的出身一樣,輩分一樣,年紀也一樣,一個代表長房,一個又代表着二房……
沈月塵如今在朱家備受長輩們的疼愛,又懷着身孕,何雅琳想要和她爭寵,可不件容易的事。
不過只是吃了頓飯的功夫,沈月塵就覺得有些疲倦了。
明哥兒最近長沉了不少,雖然他一直很老實地坐着不動,給什麼吃什麼,但抱着他坐了半晌,還讓人覺得吃力。
明哥兒吃飽了之後,便也並不急着下地,只是靠在沈月塵的身上,用小手一圈一圈地摸着她的肚子,時不時地咧開小嘴,憨憨一笑。
早早吃飽了下地溜達的朱瀅見狀,也湊了過去,歪着頭伸出一隻小手,輕輕地摸了兩下,隨後又害羞地跑開,猶豫了幾秒之後又再次湊了過來。
兩個孩子的小小舉動,惹得在座的大人們看着心情極好。不過,最後還是黎氏發了話,道:“先把孩子們抱下去玩吧。”
春茗連忙點了點頭,伸手去抱,明哥兒依依不捨地收回了手,一轉身,自己徑直跳到了地上,牽着朱瀅一起蹦蹦噠噠的出去了。
老太太笑着看着兩個孩子,含笑道:“他們姐弟倆個倒是難得,整日形影不離的,好的像是一個人似的。”
說來也怪,明明是朱瀅的年紀大,但偏偏她就聽明哥兒的話,明哥兒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兩個人幾乎總是同時行動,從不落單。
黎氏溫和道:“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每天一起吃,一起睡,自然是親親密密的。”
雖然,沈月塵早早地就給朱瀅準備了一間廂房,但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房間都是空着的。
何雅琳坐在一旁,聽見她們的話,心中微感詫異道:“一個是嫡子,一個是庶女。論身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何能同榻睡,同桌吃呢。”
嫡庶有別,何況又是一個兒子一個女兒。
何雅琳想到這裡,不由擡眸看了一眼正在細嚼慢嚥吃着東西的沈月塵,暗自冷笑一聲,心道:“果然如此。縱使表面上裝得溫柔慈愛,心裡還不是一樣地不在乎。若是她真把明哥兒當做親生兒子一樣的疼愛,怎麼會把他和庶出的女兒放在一起養呢……”
何雅琳的心裡對朱家的長輩們,也是頗有微詞,這就是官家和商家的不同了,若是在自己孃家的話,這樣的事情,可是萬萬不能被允許的。
飯後,老太太見外面的天氣正好,便道:“雅琳那孩子剛剛進門沒多久,對家裡家外還不熟悉,我看今兒天氣不錯,咱們帶着她四處走走瞧瞧,也好讓她認識認識地方。”
柴氏聞言點一點頭:“老太太說得極是,是時候讓她四處看了看。”
黎氏沒有對何雅琳表現出太大的熱情,如今,她的眼睛裡出了明哥兒和沈月塵之外,再也容不下旁的人。
黎氏見沈月塵吃得不多,又不愛說話的樣子,似乎精神有些不足,便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歇,別總是陪着我們,偶爾也得學會偷個懶才成。”
沈月塵原本也沒打算和她們一起去園子裡,她回去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沈月塵聽了看看老太太,只見她也笑着點點頭,“回去歇着吧。我原本就不想讓你過來立規矩的,偏你不聽話,這回讓你婆婆好好地管着你,我看你還聽不聽話。”
沈月塵緩緩站起身來,對着衆人福一福身子,含笑道:“既然如此,月塵可是不敢不聽話了,那我就先行告辭,回去偷懶去了。”
黎氏聞言笑笑,又囑咐了春茗她們好好服侍,便攙着老太太道,“那孩子回去偷懶去,我陪着您溜達溜達可好?”
老太太微微一笑,攜着她們一併遊園子去了。
說實話,朱家遠比何雅琳想象中的還要大。尤其是一進了長春園,看着那些精緻的亭臺樓閣,還有滿園芬芳的花花草草,她便知道,爲何當初父母雙親會願意答應下來這門婚事。
想來,朱家是真真配得上“財大氣粗”,這四個字了。
另外一邊,沈月塵回了西側院之後,便把已經壓了好幾日沒看的賬本,打開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她的精力不足,看了幾頁之後,便不得已地停下來,揉着額頭,發出了一聲輕嘆。
須臾,丫鬟們把明哥兒和朱瀅帶了回來。
明哥兒眼尖,見她揉着額頭,似是有什麼苦惱的樣子,連忙小跑着過去,湊到桌邊,踮起腳尖往桌上張望了幾眼,見她面前攤開的是厚厚的賬本,方纔安心地後退了兩步。
朱瀅方纔在路上不小心跌了一跤,弄髒了裙子,春茗先帶她去換了衣裳。
沈月塵又吩咐翠心和另外兩個丫鬟去端些新鮮的果子來。
房間裡沒有別的人在,明哥兒也可以自在些,她知道他不喜歡被人拘着看着,
明哥兒爬上軟榻,歪着腦袋道:“你還真是會給自己找活幹。”
沈月塵聞言,慢慢合上賬本,輕聲道:“我倒是有心想做點事情,可惜,這會腦子都是木的,什麼都做不了。”
明哥兒隨即盤起腿在那裡,沉吟片刻,才道:“既然不能做事了,你就過來和我說說話可好?母親。”
沈月塵微微一怔,這會沒有旁人在,他還要喚她母親,實在是太讓人覺得意外了。
沈月塵不自覺地扶着腰站了起來,走到明哥兒的身邊,緩緩坐了下來,望着他一臉認真道:“你今兒是怎麼了?”
明哥兒故意清了清嗓子,只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沈月塵正要開口,卻見窗外響起了腳步聲,便知丫鬟們回來了,她忽地止住了話頭,只等她們把果子都端上來了,方纔擺擺手道:“你們都先去吧,明哥兒要睡覺了,別擾了他。”
如今,她們二人想要支開別人,親親近近地說上一會兒秘密的話,很是不容易。
沈月塵等人都走乾淨了,復又望向明哥兒道:“咱們還是儘量長話短說的好。”
明哥兒點了點頭,繼續認真道:“我明白。其實,就是那天你和我說的話,我想過了,也想明白了。”
沈月塵眸光微微一閃,心想,不會是明哥兒突然又想改變主意了吧。畢竟,他天生就是那種不安分的人。
明哥兒沉着道:“那天的我太孩子氣了,衝動之下,也沒能好好理解你說的話。近來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只覺得你以往你勸說我的那些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是我自己太驕縱了,把什麼事情都想得太簡單了。往後我會認真聽你說的話,不會再輕易地莽撞行事了。不管是這裡,還是別處,也不管你我從哪裡來,這個世界都是一樣的殘酷,不是嗎?”
憑心而論,他在朱家生活了這麼久,如果只是靠他自己的話,怕是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他總是看不慣她的小心翼翼的樣子,可是仔細一想,若不是她小心謹慎地顧念着自己,那麼他還能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嗎?
那些他不願想的,他不屑去想的,沈月塵都已經提前替他想過了。從前都是她替他想,如今,也該換一換了。
“我們死裡逃生來到這裡,一切就像是在做夢一樣,可是這裡畢竟不是夢境,不會只有和風細雨的天氣,我不管獨斷獨行,把你的好心勸告,當做繁瑣的絮叨。這世上能對我說那些話的人,只有你了。這世上能懂我的人,也只有你,可我卻從來不想去理解你……對不起,是我懂事得太晚了,之前還像個孩子似的,和你置氣,真的對不起了。”
沈月塵只覺他能說出這番話,已是大大地不易,心情一時間有些激動起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了。
她的眼睛裡蓄着點點淚光,輕嘆道:“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之前,我的話也是說得重了些。有些時候,想得好的,未必就是別人想要的。所以,你不要說對不起……也許,是我太心急了。”
明哥兒見她有些感動地樣子,不免低了低頭道:“不,你想得沒錯,這些話我早就該說的。”
其實,他的心裡早就想明白了,可心裡總是纏着些彎彎繞繞,不該有的雜念,所以才讓他一直沒能把自己該說的話,坦誠地說出來。
明哥兒很清楚,沈月塵不能永遠做他的護身符,而且,他也不能總是一味地索取,一味地依賴,往後的日子,該是兩個人相幫相助,相互理解,相互攙扶地走下去。
讓一個女人爲自己勞心費神,這可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該做的事。難得他的身邊,有她這樣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人存在,他要好好珍惜才行。
“那個選擇,我想了很長時間,好不容易想好了答案。”
平靜中,明哥兒說出了自己深思熟慮之後,方纔做出的決定。“我要和你做一輩子羈絆在一起的親人,不是隨着緣分聚散來去的朋友。我們是親人,母親。”
沈月塵聽得分明,卻又不敢相信,她定定地看着明哥兒,看着他清澈認真的眼睛,心裡騰騰地升起陣陣暖意,眼含熱淚地點了下頭,“謝謝,謝謝你明哥兒。”
明明有很多話要說,可最後說出來的只有這兩個字。
她的語氣微微發顫,說話間,眼淚低落下來,滴在衣襟化成淡淡的水痕。
明哥兒見狀,擡起小手替她擦了擦眼淚,語氣似是無奈道:“都是做母親的人了,可不該這樣哭鼻子。你說是嗎?母親。”
沈月塵心生感激,忙伸手將明哥兒抱進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撫摸他的後背,動作溫柔至極。
明哥兒也伸出短短的胳膊,想要回抱她一下,結果卻先摸到了她那鼓起來的肚子。
他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肚子,笑了笑道:“現在,我和他一樣了,都是你的孩子了。”
沈月塵默默一笑,深吸了一口氣才道:“那我也要拜託你。長兄如父,所以請幫我一起守護好這個孩子吧,長路漫漫,我怕我一個人會應付不來……”
“嗯,母親放心。”明哥兒深沉地答應了一聲。
從前他說的,都是自己作爲男人的保證,可如今,他說給她聽的,是自己作爲親人的承諾。沒有人可以無拘無束地獨活於這個世上,如果非要選擇一種羈絆,作爲根基的話,那他會心甘情願地選擇沈月塵,因爲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開始,他和她的命運就是緊緊相連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