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九小心翼翼地走進屋來,手上端着托盤,盤裡是清香四溢的鮮藕湯。
鮮藕淡淡的香氣,勾起了小桃陳年的回憶。
她還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過去的種種,那些開心的,不開心的……只是沒想到,記憶這個東西,並不是可以由着人隨心所欲地來控制的。
因爲,它時常會不經意地跑出來,撥亂人的心緒,然後又匆匆消失。
聞着那淡淡的香氣,時間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
她和爹孃一起坐在陰涼的院子裡一起喝着香湯,說說笑笑。
孃親的手藝好,做什麼都好吃,但唯獨做鮮藕做得最好。
蒸蓮藕,藕粉糕,鮮藕排骨湯,糖醋鮮藕,每年只要一到了吃藕的季節,便是小桃覺得最最幸福的時候。
夏九盛出來一碗湯,輕輕遞給小桃,含笑道:“姑娘前兩天不是想說吃藕嗎?這是廚房特意給姑娘做得,姑娘快嚐嚐看,小心燙嘴。”
小桃聞言回過神來,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藕湯,微微笑了笑:“如今可不是吃藕的時候,不過看着很新鮮。”
夏九忙道:“這是廚房的人特意給姑娘做的,因爲二夫人交代過的,但凡是姑娘想吃的東西,就一定要做好送來。”
雖說二夫人把小桃姑娘給關了起來,但在衣食住行上,並未虧待她半分,反而安排的事事周到。每天三頓飯,一頓宵夜,還有各種應時的水果鮮蔬,或是精緻點心和補湯。身上的衣裳也是有專門的丫鬟清洗熨燙好了之後,再疊好送過來,幾乎完全不用她這個專門貼身伺候的丫鬟來沾手了。
如此看來,二夫人還是刀子嘴豆腐心,雖說是軟禁,但實際上卻還是讓姑娘躲在這裡偷偷享福,纔是真的。
有二夫人的吩咐在,自然沒人再敢做什麼小動作了。吃的用的,都不像是從前那樣提心吊膽的。
柴氏對小桃腹中的孩子,心裡到底還是在意的,不管怎麼說都是自己的長孫,如何捨得真不要了,真不管了,不論如何,總要先讓他平平安安地來到人世。
沒有了杜鵑這個最大的威脅,小桃也可以安心養胎了,而且,因着有柴氏的吩咐在,院子裡的丫鬟們也不敢怠慢分毫,再加之,小桃親自動手料理了杜鵑,也讓大家心存忌憚,人人都覺得她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越發不敢招惹了。
這兩個月來,小桃過得甚是平靜,幾乎沒什麼煩心的事,除了二少爺成親的那件事。
朱錦綸昨晚有過來看她,不過他沒有留宿,似乎在心裡十分在意那位剛剛娶過門的妻子,不忍讓她剛剛進門就獨守空房。
小桃清楚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會那些不知分寸的事,何況,對於杜鵑一事,二少爺心裡不可能沒有想法。
朱錦綸從母親那裡聽說了杜鵑的死訊,雖然柴氏口口聲聲說是小桃將她害死的,但他心裡終究還是存着幾分不確定的疑影兒。
像她那樣柔弱的孩子,如何會害人呢?
他不相信她會害人,就算是真的做了什麼,也是被杜鵑所逼,身不由己罷了。
小桃想了很久,自己該要如何對朱錦綸解釋,但好在,在她開口解釋之前,他就已經先替她想好了說辭。
“杜鵑的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不再追究。如今,你和孩子纔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杜鵑伺候我多年,我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相信你,也原諒你了……”
小桃聞言,默默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一聲不吭地流着淚。
朱錦綸見她如此我見猶憐,楚楚動人,不由地一嘆,伸手從懷裡掏出一隻翠綠的鐲子輕輕地戴在她纖細的手腕上,這是他無意間看中的鐲子,從看見的第一眼起,就想到了要買下來,送給她。
玉鐲在他的懷裡揣了許久,已經被捂得溫溫的,戴在手上,一點都不會覺得涼冰冰的。
小桃用手指輕輕撫摸着玉鐲,不禁輕聲哽咽道:“真好看。”
朱錦綸微微沉吟,方纔道:“你安心養胎,該給你的我一定會給你,只是從今往後,你不能再爭,不能再搶,你不要覬覦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安分守己地呆在我的身邊。”
因爲是真心喜歡她,所以他可以睜一隻閉一隻眼,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他的耐心,也只有這一次。
小桃心頭一緊,隨即微微點頭,輕聲道:“只要有二少爺在奴婢身邊,奴婢便什麼都不求了。”
他是她最大的依靠,有他在,她便打從心底裡覺得踏實了。
朱錦綸無心辜負小桃,所以像個男人一樣地做出了自己的保證。
給她一個名分,也是給她一個安心的理由。
新婚燕爾的何雅琳爲了小桃這個人,這件事,在心裡繫上了一個小小的疙瘩。
這天,兩個廚房的小丫鬟湊在一處,嘴碎說閒話,無意間提起了小桃。
結果,被正巧路過的芸曦聽見,不禁將她們都訓斥了一頓。
“亂嚼舌頭的東西,好沒規矩,誰讓你們在這裡傳閒話的……”
小丫鬟們嘴碎也是常有的事,不過,她們今兒說起的是小桃。
小姐這會就在房間,房間的窗戶又都開着,一定會聽到她們的閒言碎語的。
那兩個丫鬟聽罷,臉色一變,連忙低頭退下,卻見從對面的房裡走出一人,此人正是何雅琳身邊的另一個丫鬟芸香。
她衝着那兩個丫鬟招了招手道:“你們兩個進來,二奶奶有話要問你們。”
芸曦聞言,連忙領着兩個小丫鬟進去了。
何雅琳正坐在屋子裡一面喝着茶,一面看着自己的嫁妝禮單,準備儘早整理出來。
誰知,偏偏院中有人一陣竊竊私語,擾了她的清淨。
芸曦領了兩個丫鬟上前,不免出聲道:“小姐心煩了吧,都是這兩個小丫鬟不懂規矩……”
她的話還未說完,何雅琳便擡了擡手,打斷了她的話,繼而望向那兩個丫鬟,道:“你們兩個把你們方纔在院子裡說過的話,再完完整整地給我說一遍。”
芸曦聞言一怔,忙道:“小姐,那些個閒言碎語的,有什麼好聽的,小心臟了您的耳朵。”
“不,我想聽。”何雅琳堅持道。
眼下,但凡是關於那個女人的事,她都想聽,也必須聽。
那兩個丫鬟面面相覷,隨即只能把方纔的話,重新再說了一遍。
何雅琳越聽下去,眉頭就蹙得越深,忍不住發問確認道:“你們說得可是屬實?”
那兩個丫鬟連連點頭,“回二奶奶的話,奴婢說的都是實話,奴婢們雖然多嘴,但不敢撒謊。小桃姑娘的事,原本就鬧得沸沸揚揚,滿府裡都傳遍了,上到老爺子和老太太,下到我們這些奴婢丫頭,人人都知道了。”
何雅琳眉心微蹙,擺了擺手,示意她們出去,心裡則是氣惱不已。
原以爲只是個空有長相的狐媚子而已,卻沒想到,會是這樣心狠手辣的厲害主兒,連下毒害人的事情都敢做,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她不敢做的。
何雅琳忍不住一陣搖頭,只覺自己對朱家,對朱錦綸又多了一層失望。
她還以爲他是帶着幾分書卷氣的人,不會是喜歡花天酒地的人,卻沒想到他竟然也有這樣以貌取人,不分好壞的時候。
何雅琳暗暗攥緊了手帕,心道:孃親說得果然沒錯,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間的男人,沒有一個是不花心的。
芸曦見自家小姐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隨即開口道:“小姐,這個小桃聽着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您要當心啊。”
何雅琳聞言,緩緩站起身來,道:“看來我真得親自會會她才行了。”
小桃如今還被二夫人關在房中閉門思過,短時間內怕是出不來了。
芸曦上前一步道:“像她那樣卑賤的人,小姐何必過去見她呢?見了豈不是心裡添堵……”
何雅琳淡淡道:“不管我喜不喜歡,她都是二少爺的女人。大家都在一個院子裡,早晚都是要碰面的。”
她知道,小桃是個美人,所以還是有心稍微裝扮了一番。畢竟,作爲剛剛進門的新媳婦穿得喜慶,本就是應該應分的事。
待見到小桃那張精緻的面孔之後,何雅琳不禁心生厭惡,並不是單純地因爲嫉妒而厭惡,而是因爲覺得麻煩而厭惡。
丈夫的身邊有着這樣一個一臉桃花的女人,換做是誰都不會安心的。
何雅琳雖然心中不喜,但還是故作溫和地舒展開了眉心,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只是望向小桃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不屑和蔑視。
何雅琳的突然到訪,病沒有讓小桃覺得措手不及,她一直在等着她呢。如今,也算是好不容易見到真顏了。
小桃懷着身孕,平時也沒有多少心思打扮自己,反而覺得喜歡穿得舒服隨意一點。這會,一身素淨的她和服飾華麗的何雅琳站在一起,不免在氣勢上一下子就落了下風。
何雅琳原本並不是想用自己的身份壓人,對她過於素淨的打扮,也有些意外。
小桃雖是懸着一顆心,但還是極力讓自己表現得不卑不亢,淡淡地溫順。
說實話,何雅琳一點拉攏她的意思都沒有,但眼下還不是和她劃清界限的時候,就算怎麼不樂意,也要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何雅琳的目光一直有意無意地瞥向小桃的肚子,心裡五味雜陳,甭提有多難受了,想要做戲的話,也就更難了。
“看妹妹的身孕,估計也得有四個多月了。”
小桃點頭應了一聲,撫了撫肚子,放柔聲音道:“回二奶奶,再過幾天就五個月了。”
何雅琳聞言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
“既然如此,小桃妹妹可要好好保重身子纔是。平時少出去走動,多在屋裡躺一躺纔好。”
小桃眨了眨眼,微笑道:“多謝二奶奶關懷,奴婢如今正在閉門思過,不能出門,即使想出去,也是不許的。按理,奴婢早該去給二奶奶請安的纔是,可惜……”
何雅琳見她對自己受罰一事,如此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只覺她的臉皮還真是夠厚的。
何雅琳看着面前那張滿是柔光的臉,真不敢相信她會有害人下毒的本事。
不過,她的確做過那樣的事,而且,鬧得滿府皆知。
越是陰狠毒辣的人,就越是會僞裝天真無邪,柔弱無害。
何雅琳原本想着,她若只是個囂張嫵媚的女人,倒也好對付,可偏偏她是這般模樣,想來二爺也是被她這副單純無辜的模樣所迷惑了吧,所以纔會對她一直如此上心……
見過小桃之後,那一晚,何雅琳和朱錦綸實話實說道:“今兒妾身見了小桃姑娘,果然是個招人疼的美人呢。說實話,妾身真是沒想到,她會是那樣一個人。”
朱錦綸聞言,手上的動作一頓,繼而拿起茶壺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抿了兩口道:“怎麼?她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
何雅琳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太不一樣了。”
朱錦綸見她似有所指,便又道:“雖然有些對不住你,但她到底是懷着身孕的人。如今,已經快五個月了,是時候該有個正名在身上了。說來也不麻煩,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已。”
他之前就說過要給她一個名分的,但何雅琳卻說要想一想再說。
事到如今,他希望她已經都想好了。
何雅琳深吸一口氣,緩緩氣息道:“事到如此,妾身若是一再堅持自己,未免也顯得太不近人情了。小桃是二爺喜歡的人,自然也是妾身該好好照顧的人,所以,爲了二爺,妾身願意成人之美。”
如果一直反對的話,雖然可以讓她覺得解氣,但也會讓朱錦綸對她心存不滿。
他們到底還是新婚,何雅琳不願讓丈夫對自己心存嫌棄,更何況,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他的身邊早晚都要添人的,就算沒有小桃的話,還會有別人的。
與其這樣,還不如讓他挑一個他喜歡,總比硬塞一個他不喜歡的好。至,於那個小桃,她也有信心把她製得服服帖帖的,讓她學會夾着尾巴做人。
何雅琳對小桃的大度,讓柴氏倍感窩心,心裡更加覺得有些對不住自己的這位新媳婦。
這天午後,婆媳兩人敘話,柴氏握着她的手,輕輕拍了拍道:“小桃的事,你做得很對。做正室的,必須得有容人之量纔對。錦綸這孩子的性格,我這個當孃親的最清楚了,他表面上不說什麼,但心裡分得出輕重,往後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何雅琳聞言,只是笑着點點頭,心裡去卻默道:但願如此。我好心成全了他,成全了你們朱家,你們朱家自然不能虧待了我纔是,否則,便是寵妾滅妻了。
納妾本來就不講究什麼儀式,一切從簡便,而且,小桃如今懷着身孕,連轎子都不用做了,直接給何雅琳斟了杯茶,磕了個頭,也就算是把事辦成了。
剛娶一妻,又納一妾,朱錦綸算得上是豔福不淺了。那邊,二房的喜事連連,這個,沈月塵聽了只是微微一笑。
小桃果然撐下來了,敢做能忍,沒有白白浪費時間,歸根到底,總算是給自己爭來了一個名分。
原本只是個幾兩銀子買來的落魄丫頭,如今卻成了朱家的半個正經主子,着實是大大地不易。
沈月塵和吳媽悄悄說起此事,不免含笑輕聲道:“媽媽的眼光獨到,一眼就選中了她,結果她還真成了事。”
吳媽搖了搖頭,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誇獎的事,只道:“我也是運氣好,一眼就在人堆兒裡找到了她。她那會髒髒瘦瘦的,看着雖不顯眼,但眼睛裡那股狠勁兒,我心裡就想一定錯不了……”
眼睛是不會撒謊的,無論臉上如何掩飾,最後還是會被眼神出賣掉真心。
說到這裡,吳媽又有些擔憂道:“小姐,不過這小桃爭氣是爭氣,我只怕她如今得意了,往後會不會起什麼異心?不聽話了。”
沈月塵想過這些,人心難測,尤其是小桃這樣出身特別的人。
“如今她是姨娘了,底氣足了,自然不會像從前那樣謹小慎微。不過,眼下她最大的麻煩是二少奶奶,一時半會還顧不上驕傲得翹尾巴。畢竟,她的處境可沒有看起來那麼好,何雅琳看着是個聰明人,沒那麼好對付的。何雅琳身爲正室,沒必要和她明刀明槍地爭來鬥去。小桃憑着一股狠勁,可以冒險除掉杜鵑,但面對何雅琳,那些辦法都沒有用的。所以,她早晚還是會來求助的。”
妻與妾,從來都是水火不相容的敵人,有人得意,就要有人失意,有人贏,就要有人輸。
何雅琳這個人心高氣傲,表面上看着溫和,背地裡一定不會輕饒了她,必定會處處針對,處處壓制她,讓她服軟纔是。
吳媽聞言,想了想道:“若是她真來求助,小姐想要幫她嗎?”
二房的事,長房最好不要沾手,不過凡事都有例外。
沈月塵微微沉吟道:“幫是能幫,不過還得看她自己的造化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