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三月一過金沙江和嘉陵江上都漲起桃花水，川江也就變得水深浪闊，江上來往船隻日漸增多。到了十月水勢就平穩下來，但是船隻依舊多多。
半年前李浩奉澤懷之命，帶人去江北各縣巡視，先是檢查了長壽防務，時刻提防重慶方面東進，然後又到各縣調查吏治民情。到了十月他收齊了各縣稅銀糧谷，一晃就到了年底。這一天他叫偉業帶了百十個兵丁，押着十箱銀元回涪陵。他們乘坐的是一艘大船，雖然是帆船，但是因爲順水船速很快。走到涪陵江面看見幾只小快船載着自家士兵攔住過往江船，嚒三喝四開倉驗貨抽捐抽稅。稍有反抗者，士兵們就用槍托打人，更有鳴槍恐嚇威脅。
“伯伯，這是哪個人的隊伍，這麼霸道。”偉業見了忿忿不平。
“不曉得，好像全是新招來的士兵。”李浩有很長時間不在涪陵了，對很多事情都不知情。他明白，他這個副司令兼參謀長實際上是個空頭長官，許多事情他無法插手，澤懷專斷獨行，甚至連一些屬他參謀長的事情澤懷也管，弄得他像個擺設，只能爲澤懷跑跑腿而已。
李浩對澤懷任命錢大成爲豐都縣知事，竭力反對，澤懷根本不聽。這一次他去豐都調查吏治民情，掌握許多錢大成任知事後犯下的罪證，他異常氣憤本想一殺了之，偉業勸他不要亂來，另想辦法。這一天聽人說澤懷派人請錢大成過江去涪陵做官。偉業就叫三個親信穿着百姓衣裳在渡口等着。錢大成果然穿着闊綽帶了兩個隨從，坐一頂滑竿到了渡口。等他下了滑竿，三個親信迎上去拿着槍將錢大成和兩個隨從當場打死。然後謊稱是土匪劫財，上報澤懷。澤懷聽了，不勝惋惜，翠雲知道後也只能悲傷落淚而已。
船靠碼頭，李浩父子下船上了棧橋，命人把箱子擡上岸。前面是百十人士兵開道，他們倆個走在後面，中間是擡箱子的力夫。到了岸上遠遠看着高高石階上豎着一面大黑旗，上面四個大白字“涪陵稅團”特別醒目。旗下一棟房舍門前擺着一張黑漆桌子，橫擺在石階上的街中央，兩邊留出通道，凡有人過必須扔下銀錢纔可通過。
前面的隊伍通過了，後面擡箱子的力夫被攔住，要開箱驗看。
“什麼？”李浩聽力夫報告要抽稅，很是訝異，“我去看看。”他帶着偉業快走幾步來到桌前。等他瞅見桌子後面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人時不免大驚：“咦，這不是三癩子嗎？”
雖然時光荏苒，經過十多年了，可是三癩子那副賤相依舊，李浩一眼就認出來了。即便是由於歲月的侵蝕，那張猥瑣的髒臉多了若干皺紋，腦袋越發禿頂，也多了些癩瘡，讓人感到更噁心。
一點不假，正是三癩子，不過此時身穿一件灰色軍衣，右手拿着一柄象骨折扇輕搧慢搖、桌子下面擺了一盆炭火正熊，左手捂着一把紫砂泥壺，眼睛閉着，輕輕搖晃着，好一個躊躇滿志！
李浩真是怒從膽邊生，突然一聲震天大吼：“三癩子！”
三癩子被這聲大吼，嚇得猛地一抖，手中茶壺“叭”一下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腳下不知怎地一拐打翻了火盆，滿地炭火，象骨扇子掉上去着起了火。
“格老子，哪個龜兒子熊心豹子膽，敢在這裡大呼小叫本團長的名諱，格老子，混賬王八蛋，不要命啦。”三癩子騰一下蹦的三尺高，臉都氣得血紅。
李浩一拍桌子：“三癩子，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老子是哪個？”
三癩子瞪着兩隻三角眼，很有些茫然。這人是誰？這些年來他得罪過的人何止百個，結仇的人更是不可枚數。
“狗雜種，記性不好，忘性更大！”李浩輕蔑地罵道，隨即攢足力氣，掄圓胳膊，狠狠一記耳光把三癩子打倒地上。三癩子半天沒爬起來。這是他從桌子腳底下看過去，這位軍官腳上是高筒黑皮靴，挎着長刀，前面有那麼多兵開路，後面又跟了一大幫隨行軍官。他明白了，遇上大官了。他知道自己雖然是“團長”，但是上邊還有“旅長”、“軍長”……
他好不容易爬起來，低頭彎腰說道：“長官，長官，實在不知道這些箱子是長官您的，衝撞了，衝撞了。萬望長官老爺包涵，包涵。”
雖說澤懷“欽命”讓他組建這個“稅團”，人不過四百多人，頂大不過是個營長，澤懷手下的營團長根本瞧不起他。現在這位不是旅長就是比旅長還大的官，他只能認栽了。可是究竟栽在何處，他也不明白。
“哼，狗雜種，你總還記得十多年前李記麪店嗎？你總還記得因爲你告密被清軍抓進大牢要殺頭的李大吧？睜開眼，好好看看！”李浩又是一記耳刮子。
雖然被打得兩眼金星亂飛，臉頰耳根生疼，但是三癩子還是記起了當年的事情。頓時三魄出竅七魂昇天。兩腿一軟，匍匐在地上，癩子頭像搗蒜似的在地上咚咚叩得山響，嘴裡不停地求饒：“小的該死！長官饒命，長官饒命！”
一開始三癩子身旁幾個兄弟見李浩打三癩子耳光的時候忍不住想拔出槍和李浩拼命，只是見偉業等人都怒目相視，心虛了，沒敢動。等聽說十多年前三癩子搶李記麪店的事，個個臉色大變，冷汗涔涔，兩腿發軟，“撲通”齊刷刷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求饒：“長官饒命！長官饒命！”
李浩臉色鐵青，右手緊握着*，手心都攥出汗水，心中在琢磨該不該一槍一槍把他們都斃了。
偉業見狀，在旁邊低聲說道：“伯伯，射人馬，擒賊先擒王。咱們先收了三癩子。再慢慢收拾其餘幾個。”
李浩點點頭，說道：“來人，把三癩子捆上，帶回司令部，本參謀長親自審問發落。”
三癩子一聽自稱參謀長，那官兒何止大一級、三級都不了嘍，心想：“這一回死定了。”兩腿軟的邁不動了。但是兩個年輕體壯的衛兵像拎小雞似的，一個拎一隻胳膊拖着就走。
這一隊人馬上了涪陵街道的石階，穿過沿江狹窄潮溼的石板路。石板路兩邊都是開店做生意的，熙熙攘攘的人羣紛紛讓開路，讓這隊人馬通過。
過了一會兒，人們交頭接耳，議論開了：“吔，天王老爺開眼了，竟敢把稅團賴三團長捆起來，還用這麼多兵押着。咦，是不是要槍斃！”
有七、八個小娃兒還撿起路邊瓦片打三癩子，打得他慘叫不已。
“長官，千刀萬剮了這個賴三！”忽然一個老爺子大吼一聲，“撲通”一下，當街跪在隊伍前面。
李浩和偉業忙走上前去，雙手扶起老爺子說：“老先生，請起，有什麼冤屈，儘管講，我們一定爲老先生做主。”
老爺子一字一淚地敘說他家的冤屈，說完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長官，千萬爲小民伸冤報仇！”
緊接着滿街的人都跪下來了，齊聲喊道：“長官，千萬爲民做主，殺了賴三這個雜種！這個雜種把涪陵的老百姓害苦了！殺了賴三！殺了賴三！”
李浩怎麼也沒想到三癩子會有這麼大的民憤，心中不免大喜：“哼，就算我不殺死你，老天也饒不了你！”
他拱手抱拳，對滿街百姓說道：“父老鄉親們，我革命軍起義的目的是驅逐韃虜，擁護共和。現今共和已定，革命軍就是保境安民、除暴安良。今天抓了賴三，就是因爲他魚肉良民、作惡多端，待本參謀長親自審問清楚其罪行之後，一定向父老鄉親有一個秉公的交代。”
“參謀長萬歲！”突然人羣中高喊起來，接着滿街的人都喊起來。
“參謀長萬歲！”
……
偉業沒有笑，而是深思着，他命隊伍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