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那年寒假澤元帶着小梅母女回高家灣。這是澤元和小梅結婚以後第一次回來。一家人坐小火輪在長壽上岸，在碼頭外面叫了兩付滑竿，一付滑竿擡着小梅和女兒，另一付則擡着他們從重慶帶回來的過年貨。澤元則跟在滑竿後面步行。
在重慶他常穿西裝和中山制服、皮鞋，這一趟回來，他特意置了一身棉布長袍和千層底抱雞婆棉鞋，樸素的像個鄉下教書先生。一路上和擡滑竿的談得很是投機，從收成談到油鹽柴米，從婆娘娃兒談到交糧納稅。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四川雖說軍閥混戰，糧稅日漸沉重，物價開始上漲，但比起四十年代的情況還勉強讓人過下去。三十里路不知不覺中走完了。
滑竿一到高家灣，三弟澤玢、四弟澤玥、五弟澤珪都出來迎接，高喊：“大哥回來了！”
這一喊，忙得正在竈房忙活及的瑞芳、琳芳顧不得洗梳，用圍裙擦擦手，幾步就跑出來了。後面跟着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瑞芳和琳芳跑到澤元和小梅面前，滿臉笑意，連聲說：“老爺回來了，老爺好！大姐回來了，大姐好！”
看見小渝梅，高興地你抱一下，她抱一下，親熱得不得了：“哎喲，小妹妹長得這麼高，這麼漂亮！”
兩個小男孩躲在自己母親背後，膽怯地探頭看看澤元和小梅。瑞芳拉出一個，琳芳拉出一個，一齊指着澤元說：“這就是你們天天想見的伯伯，叫伯伯！”
兩個男孩長得一樣高矮，臉面就像當年的小澤元，活像一對孿生兄弟，兄弟倆站出來，仰臉看着澤元，脆生脆氣叫道：“伯伯，我們是您的兒子，長文、長武！”
澤元笑了，這兩個小調皮就是自己七、八年未謀面的兒子！孩子出世滿月，瑞芳、琳芳就託人寫信問兒子取什麼名字。澤元想起了死去長學，決意給他倆取名長文長武。如果再生兒子就是長興、長中、長華，意思是學文武興中華。澤元蹲下身子，一手抱一個，把兄弟倆抱在胸前，左親一口，右親一口，問道：“兒子，想伯伯嗎？”
“想，夢裡都想伯伯。”兄弟倆齊聲答道。
澤元心頭一陣酸酸的，說道：“好兒子，伯伯給你們帶回來，好多好多好玩的、好吃的，高興啵？”
“噢，噢，伯伯真好，伯伯真好！”兄弟倆拍着手歡呼着。
澤元放下兄弟倆，指着小梅教他倆：“叫，這是大娘！”
兄弟倆齊聲叫道：“大娘好！”
“乖兒子，大娘給你們倆帶回來好東西啦，一人一個，不許爭。”小梅拿出兩個漆着彩色的洋鐵皮小汽車送給他們。
孩子們從來沒見這麼精美的玩具，驚喜得直叫：“謝謝大娘！謝謝大娘！”
小梅牽過小渝梅指着兄弟倆：“渝梅，這位是長文哥哥，這位是長武哥哥。”
“長文哥哥，長武哥哥。”渝梅稚聲稚氣地叫道。
小梅指着琳芳瑞芳叫道：“這位是二孃，這位是三娘。她們都是兩個哥哥的媽媽。”
渝梅叫道：“二孃好，三娘好。”
小梅正好把姐妹倆長幼弄反了，惹得瑞芳琳芳笑彎了腰。
“我是大的，是二孃；她是小的，是三娘。”瑞芳笑着糾正道。
“哎呀，我弄錯了。”小梅被逗笑了。
澤元在旁邊也笑了，他也分不清誰是姐誰是妹。在他眼中姐妹是一個人。
“來，渝梅，二孃抱抱。”瑞芳從小梅手中接過渝梅，在前面引路，上臺階進堂廳。
澤元左手牽着長文、右手牽着長武跟在瑞芳後面走，小梅和琳芳手拉手跟在後面。澤玢、澤玥和澤珪把帶回來的東西擡着，大家進了堂屋。
煥成和肖玉兒坐在桌子兩邊迎接澤元一家歸來。
澤元和小梅雙雙跪下給兩位老人叩頭，齊聲說：“伯伯，二孃，兒子和媳婦回來給二老拜年啦！”
“起來，起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倆老人忙起身扶他們起來。
緊接着澤玢、澤玥把剛去過來的媳婦引來見過大哥大嫂，幾個妹妹也把妹夫們引來見過。一大家子團聚在一起好不熱鬧，高家灣這麼多年沒有這般熱鬧過了。
澤元告訴肖玉兒：“二孃，澤武弟弟在碼頭上幹活，無法回來過年，託我代問二孃和伯伯過年好。”
肖玉兒有些悵然，說：“這孩子，自己回不來，該讓媳婦孩子和你一齊回來呀。”
小梅聽了，說：“二孃，二哥說，二嫂剛坐月子，走動不得。”
“唉，真不湊巧！”肖玉兒長嘆一口氣。
吃完晚飯，衆人在一起說說笑笑，玩的十分開心。肖玉兒則忙着給衆人安排住處。
她把澤元叫到一邊，說道：“今晚你得和瑞芳琳芳睡了。自從生了長文長武，姐妹倆一直守空房。今晚你好好和姐妹倆親熱，千萬莫冷落了她倆。”
澤元看看小梅，搔搔頭，爲難了：“二孃，這樣不好吧，都啥子年代了，還興三妻四妾？我……”
“你說些啥子呀，自打鳳珠死後，你伯伯就認瑞芳琳芳是你房的人啦，算起來也有十五、六年啦，姐妹倆人給你生了個兒子，現在也才三十歲，真是女人的好時候，需要男人。再說這些年家裡家外全靠瑞芳琳芳，上侍奉伯伯和我，下面照顧弟弟妹妹，還有長文長武。咋個啦，想當陳世美？告訴你，澤元若是你對瑞芳琳芳有半點二心，你伯伯和我，就不認你這個兒子。”肖玉兒臉色鐵青，“你瞧不起，瑞芳琳芳是你的二房，是吧？我也是你伯伯的二房，你說……”
澤元想不到肖玉兒會生這麼大氣，看看小梅，又看看瑞芳琳芳，左右有些爲難。
想不到站在面前的長文長武齊刷刷跪下，齊聲說道：“伯伯，我們娘天天都盼你回來，連在夢裡都叫你，說你在重慶做大事，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娘想你呀……”
小梅聽了心頭酸酸的。童言無忌，道出了瑞芳琳芳對澤元的真情實意。這倆位姐妹自幼就接受了封建禮教的教育，女人從一而終，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在回來以前澤元曾向小梅說，這次回鄉一定給瑞芳琳芳自由，不要再和自己綁在一起了，讓姐妹倆自由改嫁，尋找自己的幸福去。至於兩個孩子，他會把他們帶出高家灣，去重慶上學讀書。可是一到高家灣，小梅發現瑞芳琳芳是那樣純真樸實，只把自己當成正室夫人，自己年齡比姐倆都小，還是一口一個大姐，自己卻甘居偏房。她不忍心了。小梅拉起長文長武說：“你們起來，聽大娘的話。”
“大娘，求求你……”長文長武很小，卻很懂事他們知道陳世美是啥子。
小梅對澤元說：“澤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瑞芳琳芳都是你的媳婦，這麼多年回來一次，也該讓她們侍奉你一下了。算啦，別多想啦。”
“小梅，你……”澤元想自己竟然“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小梅一首拉着長文，一手拉着長武，笑道：“長文領好妹妹，長武，跟大娘去婆婆牀上睡覺去了。”
“噢，噢，我們跟大娘、妹妹睡覺去了！噢，噢，我們跟大娘、妹妹睡覺去嘍！”長文，長武衝澤元做個鬼臉，歡呼着跟小梅走了。
煥成見澤元和瑞芳琳芳還站在那兒，過來說道：“澤元，還不跟你的二房三房去睡覺。走啊。”
“老爺，我們回房吧。”瑞芳琳芳柔聲軟語說道，姐妹倆一左一右扶着澤元回房去了。
肖玉兒長長舒了一口氣，說：“當小的不容易，處處都得看人眼色。”
“放屁！你來高家灣，看過人的眼色嗎？”煥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