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天子就在這瓊芳樓上,思忖再三,杜綰沒有和張越一塊過去,至於秋痕和琥珀就更不會去湊那個熱鬧了。小五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很不爭氣地說萬世節不在,自己見了皇帝也擺不出好臉色,一口拒絕了。於是,張越回來的時候只帶了靜官和三三。畢竟,兩個再小些的孩子一個才幾個月,一個才一歲多,這大冷天的他可不敢帶着孩子到外頭晃悠。
朱瞻基還是第一次真正直面張越的一雙兒女,見靜官帶着三三一本正經地跪下磕頭,他原本擺手要免的,張越卻笑道:“就算可以忘了上下尊卑,這年紀上頭還有差別,這行禮也是應該的。”然而,讓張越瞠目結舌的是,靜官行過禮後把三三拉了起來,隨即上前乖巧地對朱寧行了揖禮,又叫了聲寧姨。
朱寧按照輩分來算,是朱瞻基的姑姑,這會兒靜官這麼一叫,豈不是和皇帝把輩分拉平了?他還成了皇帝的長輩?眼見靜官還懵懂不覺,朱瞻基卻是滿臉的好笑,張越不禁搖了搖頭,心想畢竟人還小,平日怎麼叫眼下還怎麼叫,但兩個孩子圓滾滾行禮的樣子瞅着卻有趣。
好在朱瞻基並未在意靜官那習慣成自然的稱呼,把人叫過來問了幾句,見靜官答得頗有條理,繼而又考了兩句四書五經,等靜官一一都答了,興致更好的朱瞻基少不得問起上了幾年學之類的話題。得知是杜綰親自啓蒙,如今拜在樑楘名下,他不禁衝張越點了點頭。
“功底紮實,我和他這麼小的時候,也是帶在……祖父身邊教養的,從經史詩詞開始,如今一想起來雖覺得苦,但不得不說,這小時候就該這麼紮紮實實。”他一面說一面伸手往腰間探去,直到旁邊的朱寧輕咳了一聲,他纔想起這樣賜物有些不妥,遂笑道,“也罷,等回去之後再看看可有適合他的東西。對了,他的大名可是叫做張燁?”
張越點了點頭:“是,當初家父是想着,光華燦爛曰燁,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孩子還小,尚未取表字。”
“你怎麼知道我想給他取個表字?”朱瞻基沒好氣地看着張越,但終究瞧着那怎麼看怎麼順眼的靜官有些不捨得,因而仔細一想就說道,“算了,原本我也有這個意思。光華燦爛的意思雖好,但過之不及,就猶如當初楊士奇他們幾位給你取了表字元節一樣,他也得取個壓得住的表字才行。光華燦爛曰燁,月盡而晦,他又是你的長子,就取字伯晦吧。”
此話說完,不待張越使眼色,靜官連忙拜謝,等起身之後就高興地笑了起來。畢竟,早先樑楘就對他說過張越當初取表字已經是早了,他這字怎麼也得等十五六之後再說,今天來拜見皇帝,竟然還得賜了一個字,這樣天大的好事情,回去之後母親必定會誇上兩句。於是,自己出了彩,他少不了把妹妹也拉上前來,只三三才只五歲,也不知道皇帝是怎麼回事,聲音清亮地說了些孩子話,博得天子一樂也就罷了。
只是桌上酒菜還沒怎麼動過,朱瞻基讓張越父子三人在下頭坐了,就吩咐身邊的阮浪前去外頭吩咐繼續上菜。須臾,桌子上就琳琅滿目擺上了冷熱八道佳餚。見幾乎都是各式各樣做法的魚,不但朱瞻基覺得新奇,就連張越也有些吃驚。
須知如今並不是日後河海鮮當道的時代,無論宮中尚膳監還是光祿寺,做菜多用羊肉鹿肉兔肉這些獸肉,還有雞肉鴨肉鵝肉這些禽肉,魚素來不多。所以,朱瞻基用筷子指了指那些碗碗盤盤,因笑道:“我聽人說外頭有八珍席,什麼龍肝鳳髓熊掌之類的,還是寧姑姑會找地方,說這一家號稱天下第一鮮,跑來一看竟然是萬世節的題詞。你那連襟和你的性子一樣,斷然不會胡亂誇口,倒是要好好品嚐。”
對於天子的這番品評,張越表面點頭,心裡卻想,以萬世節那德行,只要老闆給的好處足夠,他什麼題詞不敢寫,到頭來不過找個由頭賴掉就算了。於是,看到皇帝動了筷子,他方纔跟着挾了一筷子中間的紅燒魚,一道道菜吃下來,他這纔算是心服了,心想這魚倒真是做得鮮美入味,趕明兒是不是尋個法子讓府裡廚子來學學。
一頓飯雖說吃的貴,但比起宮中的花銷來卻實在是算不得什麼,卻是朱寧吩咐了跟來的親隨結賬,這纔對張越說:“時間還早,你讓人送綰兒她們先回去吧,到我那兒坐坐。”
話是這麼說,張越卻忍不住看了一眼朱瞻基,見皇帝已經沒了剛剛那輕鬆的笑意,他就知道這多半是天子的意思,於是沒有多想就答應了,又親自把靜官和三三送了回去,少不得對杜綰低聲囑咐了幾句。難得出來過個上元節,雖說不得盡興,但總算前頭賞燈吃元宵猜燈謎,也算是陪着家人一起過了,所以這時候他離開,倒是少了不得不加班的苦嘆。
然而,從熱熱鬧鬧的燈市衚衕來到正對着東華門的十王府衚衕附近時,他就感覺到了那種一熱一冷的天壤之別。那邊的喧囂熱鬧仍然透過夜空點點滴滴地傳來,而這邊的冷靜寂寥卻鋪天蓋地,把那沸反盈天的節日喜慶全都排除在外。從後門進了陳留郡主府時,大批錦衣衛都守在了外頭,看到滿院子的彩燈招展,張越這才勉強感受到了幾分過元宵的滋味。
“我這裡不能和你們家比,到底我纔回來住了沒幾天,只不過,待會你們說事說累了,一碗元宵總少不了。”
站在書房門口,朱寧親自推開了房門,隨即笑意盈盈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朱瞻基笑着謝了一聲,就先進了門,後頭的張越緊隨而入,而阮浪則是掩上了門,又放下門簾守在了那兒。朱寧瞧了他一眼,吩咐一旁跟來的太監去取件厚實的大氅,再送個手爐過來,因見阮浪誠惶誠恐連聲道謝,她臨走前又轉頭囑咐了一聲。
“這一守也不知道要守多久,如果有事院子外頭有人,直接叫他來報我就是,缺什麼也直接吩咐外頭。忠心是好的,可別死扛,畢竟你纔到皇上身邊不久。”
“是,小的謹記郡主的話。”
朱寧的書房收拾得乾淨整潔,居中是一張梅花圖,星星點點的紅梅花點綴在三兩筆勾勒出來的樹幹上,顯得格外精神俏麗。室內擺設簡單,正廳的大案兩邊擺着兩張太師椅,下頭是左右各兩張椅子並高几,東屋是正經書房,臨牆擺設着高高的書架,書架上頭卻拉着簾子。朱瞻基信步走到前頭拉開簾子一看,隨便翻了兩本,卻發現上頭全不是聖人之言,什麼《柳河東集》,什麼《漱玉詞》,什麼《玉壺清話》,什麼《西夏書事》……看到最後,他又拉上了簾子,衝着張越笑了笑。
“朕早知道姑姑喜歡這些雜書,沒想到這麼多年還是如此。”
張越聽到朱瞻基說雜書,不禁想起了自家妻子。他的外書房是自省齋,杜綰在院裡五間正屋中也把西邊闢成了看書做事的地方,只這種大冷天才會在暖閣。他記得上回去翻了翻書,《貞觀政要》、《隋唐嘉話》、《奉天錄》、《茶經》等等諸多雜書應有盡有,料想和朱寧這麼談得來,除了彼此都頗有學識,愛好上相似也是最要緊的。
當然,朱瞻基這會兒只是感慨,張越也不會把這一茬說出來。果然,皇帝在書案後頭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落座之後,就直截了當地說:“朕覺得如今的朝堂,暮氣重了些。”
朱瞻基見張越先是一愣,繼而託着下巴沉思了起來,就站起身揹着手走了幾步,到了窗前又倏地回過身來:“從前,布衣可因薦舉而一舉公卿,從布政使到參政參議比比皆是,如今科舉漸漸齊備,薦舉式微,前次甚至有人進諫說不可再輕開薦舉,所以,用人漸循科舉資格,像你這樣的特例以後恐怕也不會有了。只不過,遙想當初永樂初年,太宗皇帝一舉召楊士奇等翰林入閣,那時候,他們年紀最大的不過四十出頭,年紀最小的才三十,那時候何嘗循過資格?”
天子提起已故的永樂皇帝朱棣,張越自然少不得站起身來。朱棣以燕藩入主大寶,文臣心懷舊朝的不在少數,這時候當然是不循資格用人才,但承平日久,居高位者自然討厭出現變數,所以,無論升遷還是其他都按資排輩,這就很自然了。
內有太后,外有老臣,朱瞻基雖是太平天子,但登基之後,便是有無數人明裡暗裡地提醒他要遵循仁宗朱高熾治天下那一套,少打仗多寬仁,休養生息提高國力——話是沒錯,但除了少數幾樁事情之外,其他提案往往是一出來就是阻力重重,勉強推行之後更是步履維艱,也難怪他覺得煩躁。此時此刻,張越看着朱瞻基那眉頭緊鎖的樣子,猛地想起這位在永樂朝就被冊爲皇太孫的皇帝在史書上只做了十年的太平天子,心裡不由一緊。
突然,他只覺得靈機一動,於是便上前低聲說:“皇上何不重開弘文閣?”
弘文閣是當初仁宗皇帝朱高熾在的時候設立的,當初說是隻選文學之士充當是侍從,但由楊溥掌弘文閣印,自然還有深一層的用意。只是朱高熾終究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弘文閣最後不了了之,朱瞻基即位不久就把楊溥召入文淵閣,又撤了弘文閣。於是,那個曾經有可能大放異彩的地方,也就很快成了人們遺忘的角落。
“你的意思是……”
“皇上,臣並不是說想要分內閣的權,而是在內閣之外,讓那些資歷不夠的人有說話的地方。皇上如今朝會之後便會在便殿召見部閣重臣議事,但弘文閣重開之後,不用常去,每月召見一兩回,在詩文之外聽聽那些胸懷銳氣的臣子的題奏,興許能另有所得。或者說……甚至不用重開弘文閣,只將弘文閣作爲一個議國事的地方。”
決定國家大事是用吵架吵出來的,倘若不是看到過後世某些民主國家在國會上大打出手的架勢,張越也不會想到這些。他當然不會妄想在如今這麼個時代推行什麼見鬼的民主,可激辯的時候能夠聽到往日聽不到的意見,這纔是最重要的。懷着銳氣的年輕官員雖說未必能說出一定正確的治國方略,但何嘗不是一種參考?畢竟,下詔求直言乃是特例,不是常例。
突然重用少壯派對於朝堂用人是沒有好處的,更容易激起反彈,先不如先設一個溝通渠道。否則,等到年輕人在官場上被磨平了棱角,很多想法也就泯滅無蹤了。
“你說得有道理!”
朱瞻基畢竟是自幼作爲儲君培養的,與其說覺得如今的重臣是掣肘,還不如說是又得倚重他們,又不慣事事由他們拿主意——爲了辦成事情把那些礙手礙腳的人全部拿掉,然後換上自己的人,從此一舉乾綱獨斷,這絕不是由朱棣親自教導的他會用的手段。所以,大爲高興地點了點頭之後,他就看着張越笑道:“你如今日漸老成,這種奏效的鬼主意是越來越少了,殊不知朕最喜歡的卻是你的靈機一動。不錯,重設弘文閣難免是引起人不好的聯想,可若是借弘文閣的地方,卻是最好不過。”
張越想不到會突然得了如此評價,頓時有些尷尬:“臣不是沒辦法嗎?以不到三十之齡躋身部堂之間,不老成些,只怕言官那邊的彈劾就更多了。上次英國公和楊閣老還奏請定期開經筵,不如這樣,這經筵就設在弘文閣,除卻講儒學經義之外,亦可擇國事一二辯論。除翰林院侍讀侍講學士之外,再召新進的翰林庶吉士,六科司道官員等同席,再按照每次宗旨不同,宣召部院相關官員。”
大體的宗旨列出來,君臣倆便在書房中商議起了細節上的條條框框,直到外頭傳來了敲門和呼喚,兩人才擡起頭來。張越往外頭望了一眼,突然低聲說:“恕臣直言,如今這第一次,題目卻是現成的。臣和家嶽的題奏,再加上于謙的上書,正好可以拿出來議一議。”
朱瞻基早知道張越素來不會無的放矢,此時醒悟過來,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沒說答應也不說答應,輕輕哼了一聲便往外走去。果然,一打開門,他就看見除了阮浪在那兒守着之外,朱寧也已經等候在了那裡,雖戴着暖額披着皮裘,但她還是一邊搓手一邊輕輕跺腳。
“都四更天了,就算是元宵,你們也聊得太晚了,宮裡已經來催了好幾次,王公公又來催我。難道皇上還真的打算歇在這兒,也來一個明主賢臣抵足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