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獲封燕王之後鎮守北平,數次抗擊過蒙元侵襲,到隱忍數載一朝起兵靖難席捲天下,再到丘福率兵全軍覆沒之後先後三次北征,朱棣平生最自負的就是赫赫武功。此時此刻,他穩穩地拿着手中那柄寶劍,劍尖在日頭底下閃動着一汪耀眼的光輝。
盯着張越看了一會,他方纔垂下了手中寶劍,淡淡地說:“膽子果然不小,利刃到了面前還能面不改色。你當年對朕說武藝稀鬆尋常,須知有志者事竟成,若是你肯花功夫練武,單憑你這膽色,何愁武藝不成?何用羨慕你大哥?”
儘管有七成把握皇帝只是一時興起試一試自己,但剛剛那劍鋒拂過的時候,張越仍是感到了那種撲面而來的寒意,這會兒自然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聽朱棣這一番話,他臉上立刻露出了回過神的模樣,慌忙退後兩步下拜行禮。
“啓稟皇上,並非臣膽大包天,而是那一瞬間根本挪不開步子。”
儘管張越不曾說是嚇得挪不開步子,還是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不敢挪動步子,但這個回答至少讓朱棣很滿意。倘若此時張越耿着脖子說看破了劍勢,或者說知道皇上只不過是順手而爲試一試,那他此時根本就不想再看這小子第二眼,直接就把人掃地出門了。
“跟朕進來。”
瞧見皇帝隨手將劍扔給了一邊的隨侍禁衛轉身就走,張越鬆了一口大氣。知道今兒個第一關算是過了。待聽得那隨風飄來地吩咐,他連忙起身上前跟在朱棣身後。雖說處在他這個位置該當亦步亦趨地看朱棣龍行虎步,但他眼角餘光卻不住往四處打量。
這仁壽殿位於西宮東北隅,四周掩映着不少柳樹,但樹與樹之間的距離極大,枝條亦是經過精心修剪,看上去疏落有致。絕藏不住一個人。仁壽宮門前有石獅子兩座,正中金邊藍底牌匾。上書仁壽二字。進門便是一道黃琉璃瓦照壁,第一進院子瞧着卻不覺奢華,直到看見有幾個太監躬身從幾間屋子中出來叩拜,他方纔醒悟到這多半是太監的值房。
北面正中那道門亦是黃琉璃瓦門樓,進門卻是紫檀木大照壁,繞過照壁,只見一處軒昂正殿映入眼簾。比涼殿更顯大氣恢宏。兩旁的遊廊中隔數步就站着一個目不斜視腰挎刨刀的衛士,而小太監則是俯伏於廊下,在這種莊重的氛圍中,一股天家威嚴撲面而來。
等到他踏入正殿,那種猶如芒刺在背的感覺方纔消失。這大殿極其軒敞,正中寶座上方高懸一塊牌匾,上頭地字卻不是什麼正大光明之類冠冕堂皇的言語,赫然只有兩個字——文武。一眼看去。那酣暢淋漓地筆跡竟彷彿是近日方纔提筆書就,透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氣勢。
朱棣轉身的時候恰好看見張越正擡頭寶座上頭的牌匾,見他面露驚訝,他不禁眉頭一挑,旋即意味深長地問道:“你臨過沈度沈粲兄弟的字帖,在書法上頭造詣也算是不錯。怎麼。是認爲這牌匾上的字寫得不好?”
“臣只是臨過兩位沈學士的楷體,對於書法上頭並沒有什麼見識,臣並不是在看那字,而是在琢磨這兩個字地意思。”張越深深打了一躬,乾脆老老實實地說,“臣也看過不少宅邸正堂的字,也曾經進過皇上的涼殿,卻從未看到過這麼直接的題法。這文武既能解釋成皇上的文治武功,又可以認爲是國之文武大臣,還能解釋成《禮記》中‘文武之道。一張一弛’的文王武王。解說成天下大道,所以臣一眼望去不明其意。就多看了兩眼。”
正如張越猜測的那樣,如今是一陣秋雨一陣涼,因此朱棣已經打算搬出涼殿。雖說西宮之中宮殿不少,他要住哪兒都行,但他偏偏選中了這地處偏僻的仁壽宮,預備遷來這裡,這塊牌匾恰恰是三天前寫就。他素來乾綱獨斷聖心獨運,就連這牌匾上也不肯因循守舊,赫然直書了文武兩個字上去,此時張越說不明其意,他不禁哂然一笑。
“你纔多大,不明其意地東西還多着呢!”施施然到了御座前坐下,他瞥了一眼這空空落落四面不靠的位子,隨口說道,“不過你倒是好人緣,皇太孫人都到了南京,不知怎的聽說了你在山東和杜宜山一同攪和出來的事,竟是特地上書給朕爲你求情,說是想要你去他那兒侍讀。朕迴文說你已經去了山東殺人,他方纔不情不願地罷了手。”
得知朱瞻基竟是如此“有情有義”,張越那吃驚就別提了。儘管朱瞻基比他大不了兩歲,但那卻是自幼便佔據了皇長孫之位,隨即又被冊封爲皇太孫的主兒,比之皇太子朱高熾這儲君不遜多讓,這求情無論是於公於私,那都是極其難得了。覷着朱棣臉上似笑非笑,他只覺得這位皇帝的心思極其難測,索性藉此把心一橫,一撩袍角跪了下來。
“皇上既然說起山東地事,臣不得不大膽進言。臣先前往山東一行,奉聖命斬殺白蓮教匪四百餘人,回程時遇襲,將士用命又殺了數十人。先頭四百多顆人頭落地,青州府百姓大多都爲天威震懾,但還有人敢大膽襲擊欽差,足可見白蓮教在山東已經深入人心。若沒有先前杜大人一舉端了數個巢穴,一旦事發則是不可收拾。還請皇上念在杜大人一片公心……”
“還沒娶你老師的女兒,這就爲他說話了,朕之前的話你都忘了?”
朱棣一口打斷了張越的話,見他俯伏於地不吭聲,頓時氣惱地狠狠一拍桌子,冷笑一聲道:“杜宜山倒是教導了一個好學生,和他一樣膽大包天,而且還知道如何鑽空子!這會兒杜宜山還在錦衣衛詔獄待罪,你們兩家倒好,你那位祖母親自提親,你師母滿口答應,這是做給誰看,莫非是給朕瞧?男子漢大丈夫,大可先立業後成家,沒出息!”
聲色俱厲地訓斥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也是在洪武九年十七歲的時候迎娶了徐氏爲燕王妃,之後方纔北上開府鎮守北平,那赫赫功勳中也有徐氏一半的功勞。大罵了一通之後,盛怒之下的他甚至劈手扔出了桌上的一塊硯臺。眼看那硯臺擦着張越左邊一尺遠處滾了出去,他這才感到心頭怒火稍解,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身爲布政使,理一省民政管一省百姓,自然需要有擔當的人,這一點杜宜山還算做得不錯,只是他太過頑直,朕給了他直奏之權,關鍵時刻他爲何不奏?先斬後奏……要是天底下的封疆大吏都像他這樣直截了當,豈不是天下都亂了套,朕寧可那幫教匪舉兵造反,到時候大軍平定又有何難?事涉藩王就該謹慎機密,他倒好,直接讓都司衙門派兵進去拿人!瞧着他那張萬年不變地冷臉還以爲謹慎小心,誰知道事到臨頭倒是魯直莽撞!”
罵完了張越又痛罵了一頓人都不在這裡地杜楨,朱棣總算是宣泄了心頭那股子邪火。見御案左手赫然是一疊玉版紙,他就隨手拿過一張,看清楚上頭的字跡和內容之後,他不禁愣了一愣。由於這幾天都謀劃搬到這裡來,他倒是不曾注意杜楨在牢獄中寫地字已經送到了這兒。那字跡還是和當初草詔的時候一樣,儘管不如沈度的秀潤華美,但卻有一種別樣風骨。
看完那一沓抄得工工整整的禮記,他也不看張越,揚聲問道:“今日有誰送過東西來?”
雖說此時伺候的太監都在門外不敢入內,但這些人素來就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話音剛落,殿外就有人在門檻外跪下磕頭,那聲音又高又飄:“啓稟皇上,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應皇上吩咐轉移機要文書,今日只有他帶人來過,又說應皇上旨意送上了詔獄中犯人之物。”
朱棣倒沒有感慨爲何這麼巧,只是發火之後看到《禮記-王制第五》和《禮記-月令第六》,他漸漸想起了杜楨的好處。自然,他絕不肯承認這是張越剛剛那番話的緣故,見地上那人赫然仍是最初的姿勢,他這才冷哼了一聲:“皇太孫還贊你溫潤如玉滴水不漏,要是讓他看到你剛剛的樣子……哼,滾回去給朕工工整整抄一遍論語,婚書等杜宜山回去之後再說!”
當聽到這最後一句時,已經等得頭昏眼花的張越頓時欣喜若狂,連忙恭聲答應。起身正要退去的時候,他卻聽到上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是杜宜山手寫的禮記,帶回去好好讀一讀!”見張越躬身上前,朱棣揚手將那一疊玉版紙遞給了他。想起此次錦衣衛奏報張越到山東的一應經歷,他於是又緩和了語氣說,“雖說你是文官,但張家世代爲將,有空了也該好好讀讀兵書。”
言罷他又高聲吩咐道:“記檔,賜張越江南貢遍地金緞十匹。”
饒是張越心思機敏,此時也覺得今日際遇實在是神奇——先是被劍指着鼻子,然後聽聞朱瞻基爲自己求情,繼而被罵得狗血淋頭,最後竟不但得到了杜楨即將開釋的好消息,更是獲賜遍地金緞十匹——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皇帝翻臉如變天?
ps:爲啥都往狗血的方面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