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也愛湊個熱鬧,但青州驛驛丞徐三勝卻沒什麼心思去看殺人。五百京營軍士大多住在附近青州衛的軍營中,可堂堂欽差怎能沒個護衛,於是,他少不得連自己家裡的房子都騰了出來給這些兵大爺住。再加上錢糧柴炭的支出一路走高,他又得藉着欽差的虎威往上頭磨嘴皮子要供給,還得天天算盤珠子撥得響亮算收支帳,可謂是忙得腳不沾地。
傍晚時分,好容易算好了帳,他方纔如釋重負地伸了個懶腰。打起簾子從帳房裡頭出來,他一眼就看見兩個雜役正背對自己站在院子角落裡竊竊私語。儘管這些雜役都是使慣的老人,他還是本能地躡手躡腳走近了幾步。
“以前只看着那位小張大人待人和氣,想不到竟是那樣心狠手辣!虧我還讓你替我圓謊,特意進城去看殺人,結果差點豎着進去橫着出來。你不知道,那實在是太慘了。一連十回,劊子手的鬼頭刀都砍出了缺口,之後……咳,今晚上我那份飯你替我吃了好了,我這會兒根本吃不下東西!”
“有這麼嚇人麼?不過是砍腦袋而已,怎麼比得上幾年前那場凌遲?嘖嘖,那可是一刀刀把人給碎割了,你那時候還大聲叫好,這次怎麼那麼軟蛋?”
“呸,和我一塊溜去看熱鬧的老裴比我還沒用,看了一半就跑了,回來之後嘔吐得一塌糊塗,這會兒還在牀上躺着站不起來!幸虧你沒去。要是去了也和我一個樣!”
兩人正嘀嘀咕咕,背後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大喝:“老子成天忙得上竄下跳,你們居然敢偷懶!他孃的,今天誰去看了殺人,老子扣他工錢!”
一聽到這聲音,兩個雜役頓時猶如老鼠見了貓似地,回過頭來千討饒萬求情。那個下午偷溜出去的又在逼問下將刑場上的事情一一道來。就在這時候,外頭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嚷嚷。道是欽差大人回來了,於是院中三人再也無心說什麼閒話,立馬屁顛屁顛前去迎接。
折騰了這麼一下午,陸豐一回來就一頭扎進了自己的那間屋子,下令誰也不得打擾。張越雖說勉強和徐三勝交談了幾句,但臉上也沒了先頭監刑時的淡然若定,微微有些發青。聞聽晚飯已經送到了房中。他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同樣吩咐晚上沒有通傳不得踏進院子。
連生連虎兄弟下午硬是被張越留在了驛站中,這會兒連生打起簾子讓張越進屋,口中不禁抱怨道:“少爺您可是回來了,難得有這樣的熱鬧,您竟然不肯帶我們兄弟倆去,非得把咱們留在這見鬼的驛站裡頭!就連這兒地雜役也有好些溜出去看熱鬧,偏偏咱們……”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張越徑直衝到了一個銅盆架子旁,伸手使勁一摳嗓子,竟是劇烈嘔吐了起來。他原本還有滿腹牢騷,見此情形卻是給嚇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連虎聞到滿屋子都是酸臭地氣息,又見張越面色蒼白,頓時明白事情不對。連忙又找了個銅盆塞給連生,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大哥,趕緊去打一盆涼水來!記着,千萬別對人說少爺有什麼不妥當,打了水趕緊進來!”
趕了連生出去,連虎也不顧那股難聞的氣味,疾步走到張越身後幫忙撫背順氣,又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去,半是強迫地給灌了下去。見張越彷彿再也嘔不出什麼東西,他方纔把人架到了炕上東頭坐着。又墊瓷實了引枕和靠背。
這時候。連生已經端着滿銅盆的涼水進來,正不知道該擱哪兒是好的時候。連虎卻又出聲提醒道:“趕緊把那個銅盆拿出去,把裡頭的東西用土灰埋了,小心別讓人看見!”
連生沒好氣地將銅盆放到角落,捏着鼻子上前把那一銅盆的穢物端了出去,口中沒好氣地嘀咕道:“你小子倒會討好賣乖,髒活苦活都是我幹,就知道支使人!”
這當口連虎根本沒聽見大哥在嘟囔什麼,緊趕着擰了冷毛巾給張越擦了一把臉。見張越長長吐了一口氣有了反應,他頓時又驚又喜,連忙又去倒了一杯滾燙的熱茶。這一回,不用他多說什麼,張越就伸手接了過去。
“少爺,您這是……”
“知道今兒個下午我爲什麼不想帶你們兩兄弟去麼?”
連虎向來比哥哥機靈,眼珠子一轉便機靈地答道:“小地只知道,少爺做事一定有少爺的道理,這肯定是爲了咱們兩兄弟好。”
“你們若是去了,不是當場出醜,就是像我這般事後出醜……今天晚上,青州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作惡夢……”
張越此時一閉眼睛,眼前就是那血腥屠戮的刑場,那股濃重的血腥味簡直是揮之不去。整整一個下午,他甚至不知道身上出了幾身大汗,甚至分不清那是被熱出來的汗還是被嚇出來的汗。幸好天氣太熱人人如此,他身上這件溼透的青色紗衫絲毫不起眼。只不過,他那僵硬的雙腿居然能支撐着他一直回到這屋子,連他自己也感到詫異。
果然,人被逼到緊要關頭,那潛力是無窮無盡地。
這會兒連生已經端着沖洗得乾乾淨淨的銅盆又進了屋子,見張越臉色好看了些,他連忙擱下盆子上前去,低聲問道:“少爺,剛剛是小的說錯了話。您眼下可好些了?晚飯大約已經涼了,要不要小的送去廚房熱一熱再吃?”
“不用了,我沒胃口。”
擺擺手答了這麼一句,張越總算是恢復了少許精神。若不是用絕大的定力支撐着,他早在監刑的時候就恨不得和陸豐一樣半路溜之大吉,甚至在半當中一頭栽倒過去也有可能。那時候有無數百姓地眼睛看着,有衆多的眼睛看着,他就是撐就是捱也只能這麼熬下來。
百姓可不知道殺人的是皇帝,更不會知道他不過是被指使的那隻手,衆口鑠金之下,以後誰也不會忘記他手中有四百多條人命。原先的好名聲這麼一轉手,就會變成殺人如麻的惡名。果然不愧是一刀一槍從侄兒手裡奪下江山的永樂皇帝朱棣,這手段實在是太狠了!
“吩咐廚房這幾天不要送葷腥菜過來,一應飲食都以清淡爲主。”
連生連虎都知道張越不是那種不食葷腥的居士,此時聽到這麼一句吩咐,他們倆不由得面面相覷。聯想到剛剛的反應,他們自然醒悟到那是張越殺人後的後遺症。要把自家這個膽子決不算小地少爺弄成這般光景,那刑場上會是怎樣慘烈地場面?
沐浴更衣之後,囑咐連生連虎自己去睡,張越站起身徑直來到了裡屋。這青州驛自然是沒有書房之類的設置,一應陳設都不過是爲了供路過地官員歇宿,因此屋子裡頭除了靠牆的牀之外,只有一張樣式簡潔的書桌,文房四寶也不過是實用而已。此時吃不下東西,也同樣睡不着覺的他往書桌前一坐,先是研了一硯臺的濃墨,然後隨手拿過了一張紙。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
寫了這麼一句之後,他覺得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稍稍消解了一些,頓時一句句回憶自己曾經倒背如流的陽明先生諸多名言警句名句,少不得依樣畫葫蘆寫了出來。
“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有志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不亦謬乎。”
“……”
一口氣把自己記得的所有全都默寫了一遍,額外又抄寫了三遍《教條示龍場諸生》。直到手腕一陣陣痠痛,書桌上那一疊紙用得精光,他方纔放下了筆,滿意地看着那蠅頭小楷。雖說不能和沈家兄弟那種在楷書上出神入化的大家相比,但在年輕一代中,他這一手楷書也能算得上頗有小成,不負杜楨昔日嚴加督導之功。
儘管這會兒睡意餓意全無,但比起之前進門時那光景來,張越精神已經好了許多,乾脆起身出了裡屋。見外頭連生連虎兄弟沒有回房,只是在炕上頭碰頭打起了瞌睡,他也沒去叫醒他們,挑簾出門下了臺階。此時外頭明月當空涼風習習,他剛剛在屋子裡寫字了,又憋出了一身大汗,索性就在院子中打起了拳。只打了大半套,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人這麼晚還打拳,可是心中鬱悶難以疏解?”
張越聞聲停下,見門口赫然站着劉達,他不禁眉頭一挑,隨即笑問道:“如今只怕滿青州城的人都要改口叫我屠夫了,你怎得還敢上門?就是那個驛丞也素來擋客最是拿手,這一回居然好心放了你進來!”
“誰不知道我是大人的心腹,這個大匠綽號也是因大人提拔推薦方纔得來,我一報上名字,那位徐驛丞二話不說就放行了。”劉達覷着張越臉色,心中頓時瞭然,隨即上前一步說,“大人若要回京,可否帶挈我一個?我能教的都已經教給淄河店村那些年輕小夥子了,在這兒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倒是還能爲大人出一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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