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酒樓飯莊客棧林立,綢緞鋪金銀鋪古董店等等比T[來就是青州城最熱鬧的地方,每年元宵燈會都在這兒舉辦,進城作小買賣的人也常常往這裡湊。然而,除了做生意之外,這西大街街口還有一塊諾大的空地。每逢秋後處決犯人,這裡往往是裡三層外三層,臨街幾座酒樓上的好位子都會被預訂一空,甚至有鄉間財主專程進城來看殺人。
這一回榜文一出,各酒樓飯莊的門檻險些被人踏破了,三樓二樓的位子全都被人搶光了不說,甚至還碰到好些提出特殊要求的人家。什麼用屏風隔開設雅座,什麼自家攜帶碗碟瓷器,還有大手筆的富商單獨包下整個樓面。當知道這一回來看殺人的竟有不少女眷時,縱使這些酒樓飯莊的掌櫃無不是見多識廣之輩,也只有咂舌的份。
只有當初經歷過靖難之役的老人對人們這種看熱鬧的熱情不以爲然,這砍一個人的腦袋固然是血腥刺激,砍十個人的腦袋就是磣人,砍一百個人的腦袋……那些看熱鬧的人別豎着進來橫着出去就好!於是,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湊熱鬧者,也有不少決定在當日閉門不出的百姓,好些店鋪的掌櫃也在深思熟慮之後決定當日下門板不做生意。
儘管不過是一個月,但那股請願的熱潮彷彿都變成了昨日黃花。按照官府的話說,白蓮邪教以佛母之名妖言惑衆,若有信奉者一律重處。爲此,有的人將佛母的長生牌位放到了家裡隱秘處供着,可更多的人選擇了遺忘和迴避,畢竟好民不與官鬥。甚至有曾經的信衆樂呵呵地拖兒帶口去看殺人,渾然忘記了自己也是當初頂禮膜拜信奉的人之一。
行刑的這一日,官兵一大早就清道設防,在各處佈設關卡,刑場附近除了山東都司安排的各衛所精兵之外,五百京營精銳也都撒在了城中,城門口更是屯駐重兵。不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陽就把地面烤得發燙,不少看熱鬧的百姓都被曬得蔫了,直到一個個五花大綁的人被一串繩子押過來,衆人方纔有了精神,人羣中更是傳來了一陣陣聒噪聲。
“怎麼隊伍這麼長……今兒個究竟要殺多少人?”
“不知道了不是?這一回要殺四百多號人,也不知道官府的劊子手夠不夠!”
“上一回看凌遲,那真是整整看了三天,這一回四百多號人一天能殺完?照我看這回要整整殺上十天,這十天之內大夥有的是熱鬧可看!”
“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麼多人齊齊斬首,血光沖天,指不定鬧出什麼妖氛來……”
最後一句低低的提議很快就被淹沒在看熱鬧人羣的喧譁聲中。一年到頭除了秋後處決的時候,這夏日就能遇上殺人的能有幾回?這樣的熱鬧不看,要等下一次那得猴年馬月?於是,議論聲鬨笑聲夾雜着小孩子的哭鬧聲,竟是把刑場變成了喧囂的菜市場。
而對於此時已經坐在刑場前高臺的張越來說,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小說《基督山伯爵》中那段羅馬狂歡節上刑場殺人的細緻描寫——愛看殺人的不單單是大明百姓,這放在世界各地都是一樣的。可即便如此,處死有各種方式,朱棣非要執拗地將這四百多人顯戮斬首。即便刑部從各地以及軍中陸續調來了四十名劊子手,青州本地還有四人,一天要殺完仍是夠嗆。
天上地日頭此時升得正高。刑場上那些光着腦袋地犯人起初還破口大罵。但毒辣辣地陽光底下跪了只一會兒。他們就被曬得發昏。一個個都耷拉了腦袋。圍觀地人羣個個抖擻精神。甚至還高聲嚷嚷着讓這些將死之人留下話來。
刑場下頭待斬得犯人捆得一個個如同糉子。有地跪在地上死命掙扎。有地則是認命地一言不發。也有地勉強應合人羣中地嚷嚷聲答上一句。更多地人只將目光往人羣中瞥看。希望能有同伴前來營救。
“公公。午時二刻了!”
高臺上儘管有頂棚。但仍然異常炎熱。陸豐已經咕嘟咕嘟喝下了三杯茶。也顧不上什麼欽差大人地體面。只顧着搖手中扇子。聽到旁邊地小太監說才午時二刻。他不禁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見張越仍然四平八穩坐着。他又舔了舔厚厚地嘴脣。對於這即將到來地殺戮一幕。他頗有些興奮。手心竟激動得全都是汗。
這可是殺人。四百多號人。等回宮之後他當然可以大大炫耀一番!
漢王世子朱瞻坦歪在一具軟榻上。眯縫眼睛望着刑場上那些犯人。拳頭攥緊了放鬆。放鬆了又攥緊。數年苦心謀劃。就是指望能驅使這麼一羣泥腿子做些事情。可結果竟是被人連根拔起。再好地計劃也化作一場空。不但如此。丘長天更猶如平地消失一般無影無蹤。若非海南實在太遠。留着丘家也能夠掣肘此人。他恨不得把帳全都算在剩下地丘家人頭上。
張越做的事情微不足道,要命的是那個杜下手竟是那樣準,即便知道要得罪漢王府仍是不管不顧,甚至不惜把自己搭進去。想到這裡,他不禁瞥了一眼
發覺對方只是沉着臉坐在那兒,他又嘆了一口氣。
要不是他那位只知道打打殺殺口吐狂言的父王非要找回一點臉面,他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誰願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努力悉數化爲泡影,而且偏生還根本反擊不得!
刑場四周少說也圍着數百人,都被全副武裝的軍士隔離在外,四周酒樓飯莊的窗戶和欄杆後也都露出了一個個張望的腦袋。這時候,無論高貴或卑賤的,眼睛裡都只容得下一樣東西,那就是劊子手的刀。無數人議論着劊子手的刀法好壞,無數人議論着那腔子裡的血能噴出多遠,無數人猜測着是否會有劊子手事到臨頭手軟退縮,卻幾乎無人關心那些要死的人。
斜對刑場的燕子樓上,三樓各個雅緻包廂全都訂了出去。因掌櫃想得周到,所有雅座俱是用四扇屏風隔開,互不攪擾,因此此地大多都是富貴人家的女眷,這會兒四處都充斥着鶯鶯燕燕的軟言談笑聲。東邊憑欄處,兩個身穿石青色紗衫的女子正俯瞰着下頭的刑場,其中一個臉色鐵青,另一個則是緊攥拳頭,忽然側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低低問了一聲。
“真的沒法救他們麼?”
“怎麼救,剛剛來的時候你不是沒瞧見,官府這回嚴防死守,就等咱們上鉤!”
“可就算咱們不動手,難道眼睜睜看着他們往圈套裡鑽?他們可是放出過風聲,救出賓鴻的就是新任教主。三姐你這回不出面,以後誰也不會遵奉你爲教主了。”
“是我不顧他們,還是他們不顧大局?要不是賓鴻忽然在卸石棚寨拉起大旗,怎麼會驚動官府,怎麼會斷絕咱們最好的根基?你別說什麼佔山爲王的話,那些寨子被官兵燒得燒,毀得毀,如今青州羣山咱們再也呆不下去了,就連蒲臺也開始清查信教的民衆,這勞什子教主還有什麼好當的!他們就算要救賓鴻,這會兒也該動手了,你看此時可有人?不是我小看他們,他們頂多也就是事後鬧騰一遭,可看過今天這場大刑殺人,尋常人早嚇破了膽!”
唐青霜被這話噎得面色發白,好半晌,她才憋出了一句話:“那三姐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要看看那個狗皇帝派來的狗官!若是早知道他竟是這樣心狠手辣的角色,當初我在孟家就應該取了他的性命……可惜了,我不想在師傅面前殺人,竟是留下了這樣的禍害!除此之外,我還想知道咱們教裡的人怎麼會和漢王府扯上關係,嶽長天雖然跑得無影無蹤,但我知道這事情和他脫不開關係,要弄明白這些,自然就只能慢慢查。”
聽到嶽長天這三個字,唐青霜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心頭後悔至極。她幾乎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給了嶽長天,可那個人卻翻手將一切搗毀得乾乾淨淨。難道那時候的柔情蜜意都是他裝出來騙她的?還是說在他眼中,這一切原本就是逢場作戲,爲的就是算計白蓮教的勢力?
當監時吏來報午時三刻已到的時候,張越信手從籤筒中拈出了那一塊令牌,面無表情地扔了下去。想到接下來的一幕,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眼看令牌落地,圍觀的人羣全都騷動了起來,當一個個赤着上身的劊子手提着鬼頭刀大步上前時,那氣氛更是達到了高點。
無數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明晃晃的大刀,盯着那刀鋒劃出的弧線——須臾,刀鋒落下,帶起一道道高高噴濺的血箭,深淺遠近不一地噴灑在了刑場上,那利落的動作竟是沒有讓一個人發出慘呼呻吟,倒是人羣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倒抽涼氣聲、讚歎聲、叫好聲、起鬨聲……更有膽小的人咕咚一聲倒在地上,引來了周遭人的鬨笑。
平生頭一次看殺人的張越只覺得眼前瀰漫着一股紅幕,那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倒是旁邊的陸豐在見血之後就向左右讚道:“這一回都是調的精幹人,好快的刀!”
屍首和頭顱很快就被人一具具清理擡了下去,十幾桶涼水往刑臺上一澆,不等血漬收拾乾淨,就有軍士將繩子綁着的又一串人趕了上來,就着那尚未流盡的血水中將他們一個個按在了地上。見血之後的犯人大多已經癱軟了下來,但也有一下子大發癲狂要反抗的,卻被一個個剛剛殺紅了眼睛劊子手一腳踹翻在地。當這一輪再一次四十多顆人頭落地的時候,人羣中的喧囂比剛剛已經小了許多,而空氣中已經飄蕩着濃濃的血腥味。
當四五次殺戮過後,朱瞻坦已經完全看不下去了——他畢竟不是祖父和父親那樣的屠夫——於是便喝令護衛擋在身前,深深後悔起了這一回爲何不讓其他弟弟代走這一趟。
剛剛還面色淡然的陸豐這會兒臉色白得和死人似的,身上直打哆嗦。
旁邊的幾個小太監已經是駭得動彈不得,甚至有一個嚇得尿了褲子。前來觀刑的青州府衙官員也多半支撐不住了,即便是山東都司的那些武官,對於這樣的場面也頗有些驚悸,個個臉色都不太好
。
圍觀的人羣已經完全沒了起初的熱鬧勁,全都安安靜靜站在那兒,那表情都定格在了適才鬼頭刀揮下的一剎那,就連眼睛都不會動了。酒樓飯莊上的女眷們早就遠離了窗戶和欄杆,膽小的甚至已經昏厥了過去。正對刑場的所有臨窗雅座上,這會兒還能有興趣站着觀看的人寥寥無幾。即便是這些人,目光裡頭也多了懼怕少了激動。
看一回殺人很刺激,連着看第二回興許還有些興奮,但一連三四次四五次過後,留給人們的便是深深的恐懼和驚駭。
看殺人的人已經支撐不住了,那些烈日下的待宰羔羊更是不消說,昏厥過去的不在少數。即使不少劊子手乃是軍中決死囚的老手,這會兒揮刀的姿勢也漸漸有些僵硬疲憊,原本磨得雪亮的屠刀也彷彿不像起頭那麼鋒利無匹。那四個青州本地的劊子手甚至已經覺得腿腳發軟,只是倚仗烈酒的烈性和當空的豔陽方纔勉強繼續着這場殺戮。
“小……小張大人……”陸豐終於僵硬着轉過腦袋,見張越仍然像最初那樣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心中除了欽佩還有些恐懼。
然而,這當口他實在沒空管別人,遂強笑道,“我忽然覺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暫時離開一會,這應該不打緊吧?”
“陸公公儘管去好了。”
聽到張越這平板的聲音,陸豐陡然覺得心裡驚悸得緊,下意識地決定離這位殺人欽差遠些。此時此刻,他完全忘了自己也算是殺人欽差。趁着這一次還沒見血,他幾乎是連跑帶走地閃進了旁邊一座早就被徵用的酒樓,大口大口地吸着氣,旋即便暴戾地吩咐掌櫃拿酒來。咕嘟咕嘟灌下去一大碗烈酒,他這纔回過了神。偏就在這當口,外頭竟是傳來了一聲慘叫。
“見鬼!”
陸豐聞聲雙腿一軟,竟是坐倒在地,再看那掌櫃也已經矮了半截,幾個小夥計早已經躲在了櫃檯後頭。看見這幅情景,他頓時覺得自己不算太丟臉,只要是人,看到外頭那副景象絕不可能淡然若定!
當這一場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的刑殺終於結束的時候,所有仍然活着的人都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氣,但旋即便有人抑制不住地嘔吐了起來。青州城從來沒有這麼殺過人,大約整個山東整個天下也不曾在太平年間這樣殺過人。幾乎沒人還有看熱鬧的興致,第一個人拖着僵硬的雙腿惶然往後退,遂即就是第二個第三個……當最後的屍首被清理完之後,圍觀的人羣幾乎已經全部散去,周遭酒樓飯莊上也已經都沒了人。
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只有無數腰佩長刀的軍士,這時候,陸豐終於溜了回來,走路那條腿仍有些不聽使喚。見觀刑的那些官員個個臉色不好地離去,他方纔覺得心裡舒服了一些。看到張越離座而起朝自己點了點頭,他立刻擺出了莊重的架勢,卻是先來到了朱瞻坦前頭。
“世子殿下可還好?”
朱瞻坦剛剛纔吞下一丸藥,聽此一問不禁冷哼了一聲:“皇爺爺派你來監刑,無非是要向庶民立威,可你竟然半途看不下去丟下職責跑了,你這欽使也未免當得太輕易了!來人,備車馬回樂安,今兒個我算是見識到了!”
看也不看面色尷尬的陸豐,他又意味深長地瞧了張越一眼:“小張大人倒是不動如山,這一回殺人殺得青州膽戰心驚,就連整個山東也要震動一番,只怕以後小張大人就得多一個屠夫的名號了。太平盛世還從來不曾這樣殺過人,皇爺爺固然殺伐決斷決不容情,但你畢竟是文官,這殺人屠夫的名號以後隨你一輩子。加上起頭你那位老師又得罪了無數武臣,你可算是得不償失了!”
眼瞅朱瞻坦帶着大批隨從揚長而去,陸豐不禁在暗自腹謗,隨即便滿臉堆笑地上前對張越說:“小張大人,雖說咱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可這一回血流成河,百姓難免驚悸,咱們是不是留一陣子再走,回頭也對皇上有個交代?”
整整十次大屠殺之後,張越早就麻木了,因此朱瞻坦那番陰陽怪氣的言語他根本懶得理會。見陸豐這會兒又有了活氣,他哪裡還不知道其人秉性,當下便漫不經心地說:“陸公公考慮得極是,咱們就在青州驛再住幾天,如有事情也好儘早處理,免得回去之後再生枝節。只不過我有些事情要和府衙凌大人他們商量,有什麼事情陸公公自己做主就是。”
這正是陸豐最最盼望的一句話,他立刻兩眼放光地滿口應承了,剛剛殺人時那股慘烈勁早就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只顧着想趁着多留的這幾天,把那天晚上答應的事情辦了。
趁着陸豐一馬當先和幾個小太監離開,落後數步的張越立刻對身後的胡七吩咐道:“盯緊他,不拘用什麼法子,他留在青州的一舉一動全部記下來,尤其是銀錢往來。”
PS:沒法拆,索性一併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