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山東入冬之後的第二場雪只是下下停停,還沒有到成災的地步,城裡的百姓往往在地窖裡存儲了充足的蔬菜,倒也過得。有錢人家更是不用考慮那許多,無論是鮮肉還是鮮菜,只要有錢總能置辦下。而那座早就不該稱作爲漢王府的豪宅如今仍留着數十個看房子的人,成日裡送米麪柴炭菜蔬的絡繹不絕,這天又多了一行不速之客。
此刻,那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鑲錫環大門緊閉,只一側的角門開着,門前站着兩個標杆似的漢子,身上都裹着褐色的毛皮大氅。而透過門口往裡頭瞧,恰能看到前院裡的一衆人影。
“聽說漢王遷往樂安州之後,這兒原是要改成青州府學的,結果因爲漢王雷霆大怒了一回,接下來就無人再敢提起。”走在前頭的張越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下駐足留步,旋即轉頭對彭十三說道,“所有血跡和其他痕跡都被擦洗清除得一乾二淨,那刺客屍體據說也被狗吃了,倘若漢王是真的遇刺,我實在想不明白他遇刺的理由。”
“公子你都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了。”彭十三在這座規制遠勝英國公府的舊日王府中兜兜轉轉一大圈,此時已經是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雖然這不比衙門交待差役辦事得限期追比,但總有個期限,公子可想好了從哪一頭入手?漢王不是好糊弄的,皇上更不是好糊弄的。”
“這年頭誰都不好糊弄,看來我還得走一趟漢王府。”
想起上一回漢王朱高煦的那一番話,張越不得不承認,按照漢王那種狂傲自大的個性,只怕打死也不會設計這種搖尾乞憐的蹩腳戲。據說由於上奏朝廷的奏摺以及送過去的一件血衣,暴怒的朱高煦差點對世子朱瞻坦拔劍相向。如果不是非去不可,如果不是英國公張輔算是漢王地戰友,人家還得瞧幾分面子。他真不想去招惹這位殘暴的親
張越原本還打算騎馬上路,可不但彭十三不依,那位張謙特地指派來的百戶陸萬也是大力反對,結果,他只好坐上了昨兒個帶了琥珀來青州府時的那輛車。只是,曾經坐過三個人的車廂中此時只有他一個人,未免空落落的四面不着勁,即使彭十三早早塞進了一個熱乎乎的手爐,他仍是覺得冷冷清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最後乾脆挑開夾絮方格棉簾朝外張望。
車外風雪迷離,漫天飛雪似絨似絮,車旁披蓑衣戴斗笠的護衛們身上也已經是積了一片白色。這棉簾只是揭開一條縫,一陣寒風便撲面而來,裹挾着雪往裡頭直鑽。猝不及防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倒是車伕是張家地老人了,此時便笑道:少爺趕緊進去,這大冷天熱身子招了冷氣可不好。別也像琥珀姑娘那樣病了……小心!”
張越只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推回了車廂,後背碰到那厚厚氈墊的時候,他就陡然之間聽到一聲尖銳的鳴響。緊跟着又是叮的一聲,彷彿是什麼東西正中廂壁。說時遲那時快,剎那間,外頭駿馬的嘶鳴聲、人的叱喝聲和雜亂地馬蹄聲交雜在一起,須臾竟是一片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纔看到面前的棉簾被人掀開了一條縫,恰是彭十三把腦袋探了進來。
“是一支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鳴鏑,我已經吩咐兩個家丁追上去查看了,不過這下雪天。我隱約看到那人白衣白馬。若是再熟悉地形,只怕很難追上。”
“鳴鏑?”
接過彭十三遞過來地那支箭。張越細細審視了一下。只見那鏃鋒鋒利。鏃鋌起脊。構造倒也精巧。然而。倘若說是遇襲也就罷了。那人射出這樣一支箭就匆匆跑了。這又算是什麼意思?他翻來覆去看着那支箭。忽然心中一動在箭羽處撥弄了一下。結果竟是將其旋了下來。裡頭赫然是一方白絹。他和同樣驚詫地彭十三對視一眼。這才低頭仔細看去。
諾大地白絹上只有四個字——小心埋伏。
他隨手將白絹遞給了彭十三。這眉頭情不自禁地皺了起來。他如今早就明白這山東雖然困於徭役和旱澇。卻並不是什麼盜匪橫行地地兒。既然這樣。這埋伏兩個字從何說起?倘若不是盜匪而是官兵私兵。誰又有那麼大地膽子?這提醒他地人究竟是否胡說八道?
彭十三畢竟閱歷豐富。更比張越仔細。左看右看忽然將那白絹拿起對着外頭地光亮照了一照。旋即面色一凝。見張越仍在沉思。他便出聲提醒道:“少爺。你對着光看。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別地影子。似乎是一尊佛像。”
此時本就是白天。雪地上也反射上來極強地亮光。因此張越擡頭一看。立刻注意到了起初忽略掉地那些線條。那彷彿是用極淡地炭筆描繪上去地。雖只是寥寥數筆。卻勾勒出了一尊佛像來。那並不像是橫眉怒眼地金剛。也不像是慈眉善目地彌勒。更不像是普度衆生地觀世音。而是一尊不曾點睛地佛。但那周遭佛光卻描繪得大盛。
“十月十五那一次。我跟蹤那人地時候。看到他給人看過這樣地白絹。還說上頭地就是佛母。只是那幫泥腿子沒來由玩這一招幹什麼。難道真有埋伏地人?”
張越沒有吭聲。而就在他沉吟的這一會兒,那兩個追出去的家丁終於回來了,卻是面露慚愧,坦言一無所獲。面對這種事先不曾預料到的情形,他和彭十三以及那位百戶陸萬商量之後,最終還是沒有選擇一頭撞上去,而是繞了遠道。快到漢王府時,陸萬便派了另兩個訓練有素的武驤左衛軍士從後頭轉到他們剛剛的必經之道,打探究竟是否有埋伏。
北方的冬季原本就冷,山東又素來不是滋潤多雨的天氣,入冬以來幾乎不曾下過雨,因此連着幾天的雪珠子飄下來,從青州府回樂安之後,朱瞻坦的哮喘病就又犯了。雖說底下人都知道這是世子的老毛病了,但看到他一發起病來就是臉色青白,嚴重的時候還會昏厥過去,一個個不免都是心驚膽戰。只是相形之下,服侍經歷過刺殺後愈發暴躁易怒的漢王更是苦差使,所以朱瞻坦身邊的人不過是加倍小心罷了。
“世子殿下,壽光王剛剛來了,結果被攔在園子外頭,這會兒正在大發雷霆鞭笞下人出氣。兩個守園子的門子被打得滿地亂滾,眼看就要不行了……”
咣噹——
正在喝藥的朱瞻坦只覺喉頭一陣涌動,竟是氣急敗壞地將藥碗推了出去。那碗固然是跌了個粉碎,連同大半碗藥汁子也一同灑落在了地上。那烏黑的藥汁濺了報訊的管事媳婦滿身,正服侍他喝藥的貼身大丫頭更是嚇了一跳。
朱瞻坦卻實在沒心情理會她們,一想到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弟弟,他就恨得牙癢癢的,此時更是連那些天策衛的衛士一併給惱上了。他分明下令讓朱瞻圻呆在王府中不準外出,可那些衛士竟然放了這傢伙出來,還任他在漢王府大鬧。都已經是這個節骨眼上了,怎麼能讓這該死的傢伙壞了大事!除了鞭笞下人出氣,他還會做什麼!
“給我去傳護衛指揮王斌來……算了,我親自去見他!”
眼看朱瞻坦一伸腿就要下炕,屋子裡的丫頭頓時都急了,這大冷天,這位主兒又犯着病,萬一下地到外頭有什麼不好,她們豈不是個個都要被打死?還不等她們說出什麼攔阻的話來,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世子殿下,上回您帶去見王爺的那位小張知縣來了!護衛們沒有鈞命,不敢胡亂放進來,正在門房那兒候着。”
原本還打算去見護衛指揮王斌的朱瞻坦一聽這話,立刻改變了主意,遂吩咐丫頭上來服侍他穿大衣裳。見幾個人磨磨蹭蹭都還要攔着,他不禁怒從心頭起,一巴掌甩在了一個羅羅嗦嗦的丫頭臉上:“全都閉嘴,若耽誤了我的大事,我饒不了你們!”
雖說是門房,但漢王府的門房並不是尋常人能進的地兒,而且也遠不是尋常大宅門那種簡陋的小屋子。那房子上頭鋪着青瓦,一色用的是青磚糯米汁砌縫,再加上外頭那一條厚厚的藍棉布掛子,裡頭燒着炭爐,一絲風兒都透不進來,恰是暖和得緊。剛從車上下來的張越被人領到這麼一塊地兒,又有下人殷勤地送上茶來,雖不能說極其愜意,但至少比外頭風地裡等着的人強。
王府的門子都是最最滑胥的人,之前世子領着張越進來的那一趟他們看得清爽,因此自然不會將張越和外頭幾個等候的州縣官員一體看待。見張越捧了茶捂手並不喝,一個禿頭門子便笑道:“小張大人可別小看了咱們這茶,這都是人家敬獻給王爺和世子殿下的六安瓜片,也算是稀罕物。”
人家既然殷勤,張越自然領情,正想接話茬,外頭就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喲,我來了這麼久,這要走了大哥你纔出來?今兒個我的氣都出完了,不勞你穿着大衣裳相送!大哥還是進去好好歇着吧,免得犯了病又說是我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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