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正月裡來是新春,過了正旦佳節,這北京城中依舊時不時能聽見鞭炮的聲響,那過年的喜慶氣氛猶在,但朝廷中卻是另一番壓抑的景象。就在這新年的時候,先是交趾黎利不依不饒地再次造反,然後就是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竟是攻陷了鬆門衛。於是,原就脾性不好的朱棣在朝會上大發雷霆,緊跟着拂袖而去,結果一大堆文武大臣回去之後都是鬧胃疼。
仍在養病的英國公張輔如今任事不管,沒有直面天子的雷霆之怒,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從前征戰在外,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團圓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如今能寫字了,偶爾也給南京的家中捎上幾封家書。眼下他正在服喪期間,閉門不納外客,耳邊倒是清靜了。
“恭喜英國公,這病終於是好的差不多了!”
史權原就是隨同北巡的太醫,之前差不多成了英國公張輔的大夫,這回診過脈總算是常常舒了一口氣,臉上亦是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我總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向皇上回報了。此後便請英國公自行用藥膳天天調養,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保準就可以縱馬踏青!”
“想不到史太醫也會開這種玩笑!”身着布衰裳的張輔啞然失笑,又瞥了張越一眼,“倒是越哥兒可以鬆口氣,對了,你如今既然有舉人功名,可預備去考今年的會試?”
張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終露出了苦笑。八股文是應試的敲門磚,這不但需要鑽研破題的技巧,而且還需要熟讀四書五經中的每一句話,朱子校注的那些書更是必備必讀。如今他幾個月都是前前後後地忙活,哪怕四書五經還倒背如流,這去考試的結果只怕難說。按照杜楨當初那番話來說,考前他至少得做上百八十篇文章,這會試也不過是三成把握。
史權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太醫院好好看自己的醫書,不必再準備隨時應付皇帝的問詢。也覺得渾身輕鬆,一聽到張輔這話便笑道:“三公子如今還年輕,雖然這些天耽誤了少許時間,倒是未必考不中。今科會試既然已經改了在北京舉行,人家都是眼巴巴趕來,路上舟馬勞頓。這天又冷,三公子卻正好在北京以逸待勞,這把握原就比別人大。就算考不中,以後好好讀書打底子,也不在乎晚這三年。”
張輔大病初癒,如今頗有些劫後餘生之感,看張越地眼神更帶着幾分柔和。有句話叫做別人家的兒子怎麼看怎麼好,這對於膝下荒涼的他來說感受更深刻,當下便衝張越說道:“越哥兒。還不趕緊謝過史太醫關心?這話在理,你如今既然是舉人,切勿急躁了。”眼看最初冷漠的太醫史權如今也成了這般熟絡的光景。張越忍不住好笑,但還是依張輔所說謝過了對方。等出了張輔住處,他陪史權回房收拾了一切用具醫案等等,又親自將這位妙手太醫送出了門。及至史權登車,他又深深一躬道了謝告別。
迴轉身進了大門,一路來到小議事廳,他便遠遠看見裡頭站着好些管事媳婦和丫頭,俱是屏氣垂手,沒一個敢高聲說話的。只不時有匆匆進去奏事和匆匆辦完了事出來地人。想到王夫人信上說,不但他父親張倬要來,而且還會派心腹大丫頭惜玉帶幾個家中的管事媳婦一起過來,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英國公府那些姬妾無需爲張貴妃服喪,可讓她們來北京王夫人卻未必放心,所以這回才寧可派了惜玉過來。只是,他記得惜玉人既美貌又精明,可已經年方十七,論理早就該到了丫頭的婚配年齡。此次派過來莫非還有別的意思?不過有了人也好,他可沒打算一直鵲巢鳩佔,只怕秋痕和琥珀也早就盼望着撂開手。
“越少爺!”
張越陡地被這一聲叫喚驚醒。見旁邊站着一個身穿墨綠色比甲地小丫頭。一時半會卻記不得名字。那小丫頭規規矩矩地屈膝行了個禮。隨即稟報道:“老爺剛剛派了人過來。說是越少爺送完了史太醫。若有空就再過去一趟。他有要緊話和您說。”
要緊話?張越聞聽此語倒是納悶了。心想剛剛緣何一點都沒聽張輔提起。於是屏退了那丫頭。他便匆匆往張輔處去了。
英國公張輔先前在張貴妃喪期重病。雖居於堊室服喪。卻也不禁飲食。如今張貴妃亡故已經三月。而且已經下葬。因此張輔自是搬進了正寢。由於北邊天冷地緣故。朱棣念張輔帶病服喪。又額外賜了鹿皮圍子懸掛於正寢門上。
掀開厚厚地鹿皮圍子進房之後。見身穿布衰裳地張輔此時沒躺在牀上。而是正坐在靠窗地躺椅上半眯半醒。身上蓋着一條大紅猩猩氈毯子。張越便疾步上前問道:“大堂伯。你有事找我?”
“史太醫已經走了?”張輔問了一聲。見張越點頭。便指着旁邊一張小杌子讓他坐下。因說道。“這些天來你忙得腳不沾地。平日你雖常來。奈何要不是有人就是有其他事。我有些話倒是沒空和你說。你到北京也有些時日了。你覺得北京比開封如何?”
這話題卻是張越事先沒料到地。一時半會更猜不到張輔地用意----畢竟。若是問北京比南京如何。這還能聯繫到遷都地問題。可這北京和開封又怎麼比?
河南被稱爲中原中州,甚至古時還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稱,但在黃河一次次氾濫,天下一次次大亂之後,河南之地十室九空,大明立國之後遷徙過去地幾乎都是貧民。縱使是開封這樣的名城,在黃河威脅下也是岌岌可危,幾次三番被泡在洪水之中。若不是水運方便,只怕省城都要易主了。
而北京雖說在元末戰亂之後也並不景氣,但畢竟曾經是燕王府所在,自永樂初年開始就逐漸修繕。如今平江伯陳督漕,運木赴北京;泰寧侯陳董負責營建建北京;朱棣更是大發雜犯死罪以下囚徒往北京勞作贖罪。可以想見,日後數百年中,北京這都城納天下之錢糧,自然會愈發繁盛。
“張氏都出自祥符。如今我們這一支早就遠離了開封定居南京,將來更可能定居北京,所以我之前就向你的祖母建議,舉家遷出開封。”
張輔並沒有等張越說話,就又開口說出了一番話。見張越面上佈滿了驚愕,他又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朝廷年年治理黃河。黃河年年決口,此乃天力,並非人力能挽回。河南一地的土地已經不比當年的肥沃了,從長遠考慮,住在黃河邊上也實在是極其不可靠。咱們張家起自河南,自然不能忘本,但卻得爲子孫後代計。”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你爹無論今科中與不中,你祖母都決定在北京置宅。高泉這些時日在外奔走。應該地方都已經選好了,足夠你們一大家子居住。你祖母教導子孫有方,大難來前三房子孫都能齊心協力。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後你們與其自立門戶,不如三房依舊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此時此刻,張輔心中卻生出了另一個念頭----倘若他們三兄弟也能像張信三兄弟那樣,他就不必那麼成天擔足心思了。雖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可家中沒有真正的長輩,終究還是難以真正地將一家人擰成一股繩。
張越自打來到北京之後就忙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倒是沒注意到神出鬼沒的高泉,此時方纔知道人家已經不聲不響打點好了一切。情知這事情已經決定好,張輔這番話又極其有道理,他自然沒有絲毫反對地理由,因又問道:“照大堂伯這麼說,以後南京那邊……”
“皇上遷都是爲了防備北疆,讓子孫後人不至於在江南奢華之地忘了大業得來不易,這南京自然仍是重鎮,今後也會設官員鎮守。不過大多數王公貴族都會遷來北京。”
張輔說着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當年你從祖父跟着皇上守北平,早就在這裡置下了不少田產地產,我兄弟幾人後來跟着去南京之後,不少功臣都覺得江南土地肥沃,無不賤賣了北京的產業,我卻收進了很不少,也趁勢給你祖母和你那堂伯堂叔買下了一些。如今這北京眼看就是京城,往日三千貫的宅子如今至少就翻了四五倍,田莊更是難求。算起來我今後哪怕只做個田舍翁。也是日子不愁了。”
原本還在心裡嘆息自己當初太小,錯過了這一輪賺錢的大好機會。乍聽得張輔這麼一說,張越倒是愣住了。以往只覺得張輔沉穩睿智低調,這會兒他方纔發現,張輔最值得稱道的卻是敏銳,否則別個功臣都拋售產業地時候,張輔又怎麼會有那麼大手筆一一吃進?當下他着實有些忍不住了,便試探着問道:“大堂伯,您曾經爲祖母置下的都是什麼產業?”
“通州附近大小田莊十幾個,少說也有幾百頃良田。北京城原靖安侯大宅一座,大小宅院也有五六座,此外還有店鋪十餘間。哪怕你祖母這回不派高泉再買宅子,其實也夠使了。”
張輔說得輕描淡寫,張越聽着卻瞠目結舌。祥符張家在開封城周邊的產業他隱約聽父親提過,卻不知道祖母還在北京不聲不響地攢下了這麼一大筆財富。即便沒有遷都一事,哪怕是爲着大伯父張信地事賠出去的那些金子,祥符張家和敗落兩個字遠遠搭不上邊。
“還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曾告訴你。”彷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張輔閒適地往後頭靠了靠,旋即說道,“之前爲你大伯父贖罪時賠出去的那兩千兩黃金,我設法從那些胥吏手中討回了七七八八,這次高泉在北京買宅子的就是那些錢。之所以當初我沒阻着你四弟賣宅子,也是爲了讓別人不再盯着你大伯父。”
“另外,你先頭十五歲生日我正好不在,也沒備辦什麼東西。榮善之前買了通州附近一個小田莊,大約也有兩百畝地,加上南大街上一座三進三間的宅院,就送給你當賀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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