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發問,劉明睿心底一聲慘叫:“又來了!”——每每聽政,關鍵處父皇就來這一手——你怎麼看!?然後,各位內閣大臣就饒有興致地看自己冒汗,一大四小五位考官就這麼直瞪瞪盯着,答得不好出醜還是小的,萬一失了聖眷,儲位飛了這可怎麼辦呀!?
可父皇開口問了又不好不答,劉明睿以最快的速度絞盡腦汁,小心翼翼說道:“父皇治政,猶如和風細雨,首重防微杜漸,更通經權之變。臣下偶有小過,取其心,觀其行,可救者當頭棒喝,彌罪於初萌,規僭於俄頃!這既是愛護臣子的仁德,也是澄清吏治的聖明,更是高瞻遠矚的經國大道!”
劉楓“哦?”了一聲。劉明睿趕緊打彎:“更要緊一層!自古治貪,都是殺雞儆猴的法子,可雞殺得多了,猴子血見慣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偶爾見一見活雞‘迷途知返’,說不定就有奇效呢!”
“瞧瞧!從經國大道說到殺雞放血,整了個雅俗共賞!這都是逼的!”劉楓笑顧左右,幾位大臣也都陪着樂。皇帝又對一臉尷尬地兒子露出慈祥的微笑:“倉猝之間,能說到這個份上,也確實不容易。——可還不夠!”
“清,是德;廉,是節;都是人生立世不可或忘的大道理!沒了這道理就不叫人了!是豬、是狗、是畜生!可有一條!——欲,也是人性!”劉楓目光炯炯地望着兒子,侃侃而言:“人慾如水,周流不滅,堵是堵不上的,常朝霞這樣的出泥清蓮可遇不可求,劉廣智之流纔是芸芸衆生相!”
“這世道,人是最複雜的,絕不是非黑即白。有些官善理政,也做事,順手牽羊撈點錢,有些官不做事,或者專做壞事,無錢不辦事一心貪墨,這裡頭可大不一樣!——劉廣智求田問舍貪圖蠅頭小利,這是罪沒錯。可是!貪錢的未必不是好官,清廉高潔的無爲庸才一樣是國蠹民賊。——人無完人嘛,只要謀私利不忘公事,有本事、有誠心爲百姓謀福祉利民生,愛己也愛民,那就還是個能吏幹員!劉廣智就是這樣的人,學問不足,智量有餘!大道不虧,小節不守!小便宜佔些,愛民上頭沒有半點虧欠,這就有可恕可憫之情,朕這才饒了他。”
“行天道,彰法理,但不能滅人慾!這是其一!再者,你想一想,辦了劉廣智容易,換個新刺史也不難,可你怎知新官兒不貪?不定沒本事,貪字上頭比他還厲害!”
“現在你留下他,給個教訓許其自新,非但救災急務耽擱不了,只怕他七八年裡都不敢亂收一個銅子兒!——爲何?他‘死’過一回,知道怕!愛錢更惜命,這也是人慾!七八年過去,忘了疼你再敲一敲!不費事兒!如此,朝廷平白得個清廉又能幹的‘好官兒’!不比竹竿兒上多挑一顆人頭來的划算?何樂而不爲?”
這一番“剖心置腹,直述胸臆”出於金口玉言固然少見,奈何這番吏治見解更加“新奇”,令人耳目一新,不但劉明睿聽傻了,就連幾位內閣大臣都是一臉好學樣兒。武若梅和吳承宣皺着眉頭若有所思,眸光閃爍不定;喬方書管了二十多年刑名,這論調着實令他茅塞頓開,真如醍醐灌頂般震撼,臉色數變;田筠馳更是直接聽傻,舉了個杯子半天沒遞到嘴邊兒,茶水都濺在官服上,臉上寫滿了“廟謨獨運,聖慮高遠”八個字。
劉楓起身,背手遊步沉沉地說道:“自古人主御下,最要寬嚴相濟,最忌纖過必究,善惡分際是凡俗之見,利弊得失纔是聖裁之繩。官場污濁,多少官員一步錯步步錯?一念之差,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就爲沒有回頭路!拿了錢犯了罪,就是授人以柄,被人牽着鼻子再難回頭,以至於死路上頭越走越遠!”
“殺之快哉,于軍國百姓何益?治標不治本,爲朕所不取!”劉楓立住腳,霍然回身,眼中放着凜冽的光芒,“唯有導之以方,戒之以嚴,恕之以義,棄其小過,取其大端,方可不絕迷途自歸之路,免除積重難返之哀,小過,才真正是小過,不至釀成大罪!這纔是從根子裡保護臣子,也是朝廷之幸,天下之幸。總而言之一句話——人慾與天理並不相悖!善加利用尤能相輔相成!身爲君王,這道理你一定要懂!記住了麼?”
劉明睿很想大聲說一句“父皇教誨,兒臣記住了!”。可他驚駭之下說不出口!——只爲皇帝的最後一句話。
什麼叫“身爲君王,這道理你一定要懂”?——這話意味着什麼!?父皇他究竟是一時“口誤”無心之語,還是一時“口快”泄露天機!?聽一聽,想一想,能不令人驚心?
天心不測,禍福難料,劉明睿甚至沒有膽量去猜度!他只覺得一身冷汗一下子全蒸出來,剎那間耳鳴心悸,全力壓抑才止住身子沒跳起來,渾身顫抖。
殿內的幾個大臣也愣住了,且不說這話事關國嗣傳承何等重大,就算當真是皇帝在教導儲君“御下之道”,可這是“帝王心術”,萬不該、永不能,開誠佈公告之臣子的!身爲臣子,就只能去猜,猜到了也只能諱莫如深,說出口就是禍,便聽一聽也是不得了的罪過,這可怎麼辦纔好!?
偷眼看去,劉楓猛然間僵身止步。——顯然,皇帝陛下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大臣們留意到,皇帝的臉色漸漸變得青白可怕,雙眉愈發蹙緊,彷彿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絲絲地跳動着。——糟了!該不會是“惱羞成怒”了吧!?寂靜中,衆人齊齊吸氣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
喬方書帶頭,吳承宣、田筠馳一起離座,三人忙都撩袍跪倒,專等皇帝雷霆天降。唯有武若梅安之若泰,手裡碗蓋優雅地撥着茶末,撮嘴緩吹,俯首淺啜,連眉頭也沒有跳一下,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
劉楓像一座雕塑一樣動也不動,隔了好久,他微不可查地側了側頭,武若梅懶懶的聲音響起:“您別看我!您是皇帝,該怎麼說、怎麼做,都得‘聖心獨運,乾綱震斷’才行。——說漏了就得自己堵,看我,沒用!”
“有事就躲,不思爲君分憂,不像話!君憂臣辱你沒聽過麼?”劉楓氣呼呼說完,露出苦笑自己先泄了氣,大搖其頭回坐榻上,看一眼武若梅偷笑,自己也笑:“行,朕說漏嘴,朕自己堵!——都起來吧!今日就這樣,明睿留下,你們散了吧。”
這一笑,一句話,殿內嚴霜冰封似的沉重氣氛一下子鬆緩了。三位大臣也早就坐得背若芒刺,忙賠笑起身,隨武若梅一起退出殿去。兩扇殿門無聲合攏,殿內忽地一暗,又變得陰沉壓抑起來。劉明睿獨個立在父皇面前,只覺汗透重衣,一背子溼冷,心裡怦怦直跳。
忽然,皇帝輕咳一聲,喑着嗓子問:“睿兒!父皇問你,你要據實回答!”
“父皇垂詢,兒臣萬不敢絲毫欺瞞。”
“你……想不想做太子?”
可憐劉明睿還沒來得及直起腰,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被錘砸、天塌地陷一樣,“噗”地四肢着地癱下來,語氣煥散不成句,“兒臣……兒臣……”聲音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聲音澀得就像一口生鏽銼刀磨過石板,乾硬又刺耳。
可是沒來由的,下一刻,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萌發出來,灌入劉明睿的四肢百骸,勇氣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回話的聲音很低,但聽者無不感覺到,他是集中了全部意志才說出這一個字:“想!”
這個“想”字出口,劉明睿豁然擡頭,聲音大了十倍,幾乎是喊得:“父皇!兒臣想當太子!”
劉楓只是輕一點頭,波瀾不驚地問:“立嗣國本,事關百年興衰,你憑什麼認爲,自己比老三更有這個資格!?”
皇帝問話時臉上依然帶着微笑,聲音也沒擡高,劉明睿卻感覺一股極濃重的寒氣籠罩下來。
強自鎮定了,劉明睿慢慢地說:“打仗,兒臣不如三哥;治國,三哥不如兒臣。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三哥,太狠了!”
“狠一點有錯麼?”劉楓眉頭一挑,語氣猙獰:“你在災區,一口氣斬了三個三品、八個四品、十二個五品,吏員鄉紳富戶抄家處死的更是不計其數!——你不夠狠?!”
“因此父皇申斥了兒臣!”劉明睿說開了反而膽大,爭鋒相對道:“兒臣口中謝恩服罪,心裡一直不明白,一心爲公救災救民,爲何會是這般下場?”
不知爲何,劉明睿一下變得激動起來,陰暗中瞧去,他的臉色黑白分明,煞是猙獰嚇人,說話時咬牙切齒:“災區……真慘吶!一家人捂一條破溼被子,縮在廟裡喝雪水吃觀音土,走一路都是哭聲,睜開眼盡是餓殍!眼看洪澇封路賑濟運不上來,兒臣三次嚴令各級官府,把衙門、文廟、書院這些官用房舍都騰出來安置百姓,要官員們帶頭捐糧算是朝廷借的,他們諸多借口搪塞就是拖着不辦!”
“還有那一等一可恨的鄉紳富戶,囤積居奇見死不救,最是天怒人怨!兒臣三番四次低聲下氣好言相求,不理,持天子劍打上門去,才曉得求饒!?父皇,你可知他們都在幹什麼?一個個縮在暖閣裡摟女人聽戲喝酒!那肥的流油的羊腿肉扔在地上喂狗!隔着道牆就有滿地餓死的百姓啊!——天地良心,就是真佛也要動殺心吶!兒臣好想問一問父皇,這樣的人,不,這樣禽獸不如的畜生,殺了有什麼錯!?”
這番話,劉明睿說得疾聲連語聲淚俱下,劉楓還是第一次見到兒子這般激憤爆發真性模樣,不禁爲之驚怔!剛要開口,劉明睿豁然擡頭目光炯炯,緊接着說道:“今日兒臣終於明白了!手持修羅刀沙場證菩提,這沒錯,可還不夠!國事紛雜,條理萬端,各路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是誅不盡誅的!爲人君者,不能一概誅之,而是得‘用’!哪怕是那些畜生!——如果時光倒流,兒臣不會再那麼‘狠’,殺了那麼多熟牘老吏,換了新手上來,清廉如水,卻也手生難用,耽誤了災情一樣是害民誤國!”
“父皇,兒臣懂了,爲君者以天下奉一人,卻也是以一人對天下!要狠,但要狠在心裡,要比真佛更能忍!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兒臣定當誅除首惡,恕懾羣兇,令一衆犯官帶枷理事戴罪賑災,鄉紳大戶出錢恕罪,捐糧買命!只等差事辦完,天災都過去了,再一個個敘功議罪慢慢撕擄!——父皇,兒臣內逞公心外務清名,剛愎自用奉職粗疏……知罪了!”
劉楓委頓地手扶炕桌,無聲嘆息一下,小聲嘟囔了什麼,劉明睿隱約聽見半句:“我卻花了整整十年才懂……”不及思量,便聽父皇威嚴的聲音:“下去吧。”